詩詞的背影

詩詞的背影

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

庭院獨(dú)坐，見敗葉零落，此刻大概已是極盛之秋，然我，后知后覺。驟然風(fēng)起，院子里的落葉在地上打轉(zhuǎn)，一圈又一圈，好不纏綿。只見那落葉聚攏又分散，循環(huán)往復(fù)，不厭其煩，倒也頗具幾分禪意。隱約之間，聽得些許風(fēng)聲，還有葉子在臨落前因細(xì)微的顫動所發(fā)出的聲音，它們好像在訴說著什么，那大概是千年之前，一個令人神傷的故事。

一切都那么的沉靜安穩(wěn)，我看著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

夜晚時候，我拿起筆，把在白日里的情緒沉淀，然后瀉在紙上。不知不覺得，夜已深了，清冷的風(fēng)吹進(jìn)我小小的窗，拂動了我水藍(lán)色的窗簾，擾亂了一杯剛涼下來的清水，片刻沉靜過后，屋子安靜的氣氛被打破，我沉默了很久的風(fēng)鈴叮叮鐺鐺的作響，纏綿在書卷里的詩意和泛著墨香的文字在紙上放肆的搖晃，還有我繾綣的遐思，也隨著這微涼的風(fēng)飄遠(yuǎn)，順著風(fēng)的方向，跨越一路的萬水千山，飛到它要到的地方去。

那是個美麗的地方，不一定面朝大海，卻定然春暖花開。

江南小鎮(zhèn)。梅開時節(jié)。細(xì)雨紛落。和風(fēng)搖曳。

有一位詩人，撐著一柄油紙傘，在雨巷里徘徊。

他在那條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里徘徊，徘徊復(fù)徘徊。一柄油紙傘，讓紛落的雨滴流瀉成為零碎的詩意，積聚在青石板的凹凼里。天稍稍放晴，暖風(fēng)在青石板上流轉(zhuǎn)，便將那詩意吹起陣陣的漣漪，閃著微涼的光，和陽光應(yīng)和著。我想這便是美好的，愜意的。只是那座古樸端莊的城，在這時候，顯得愈發(fā)得清瘦單薄。

仍是夜晚時候，月色如水，江南的月光傾瀉了一地，一襲素色白衣的詩人就這么靜默的走過，而我繾綣的遐思也隨著他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掙脫時空的束縛，回到千年之前。

一句“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yáng)跋扈為誰雄”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那是一個風(fēng)一般飄逸，霧一般迷離的男子。

記得余光中先生曾在《尋李白》里這樣寫道：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是的，這就是李白，他的文才曠古絕倫，不知令多少文人墨士為之折服，繼而自慚形穢，封墨不書。相比于杜甫，我更喜愛李白，喜歡他的絕妙文采、喜歡他的清新飄逸、喜歡他的灑脫不羈、喜歡他的痛飲狂歌。杜甫太沉重，太深邃，亦或是我太輕浮、太淺薄，所以我不喜歡杜甫，我只偏愛李白。

個人覺得，評價(jià)李白以一人之文采而壓全唐是不為過的。

我不清楚有多少人會去關(guān)注詩仙的背后，那些結(jié)成傷疤的孤獨(dú)，想必像這樣高深的人都是孤獨(dú)的罷。孤獨(dú)不同于寂寞，寂寞相比于孤獨(dú)是膚淺的，而孤獨(dú)，則是更深刻的命題。李白是天才，天之驕子，所以他必須是孤獨(dú)的，那些流芳百世的詩作大概都是在孤獨(dú)中孕育的。也正如詩里所寫的：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果然，你失了蹤。

獨(dú)自一人，孤獨(dú)的失蹤了，連太太也尋不到他。

正如余光中先生在《尋李白》的篇末寫道：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里的流霞？

我在城市一角，城市的上空彌漫著浮躁，我執(zhí)筆靜坐，遙想李白。

你到哪里去了，我想破頭也想不出。猶記得，一轉(zhuǎn)念身后事還未了卻牽掛，一回頭囚窗下你已三千白發(fā)。

也罷，你終究是詩仙，已飄然而去。就讓我用思緒，為你送別。

循著泛黃書卷彌漫的歷史云煙一路追溯，那些在宣紙上纏綿千年的華美詞句，墨香猶在。抒情的詩句也只有在夜晚才顯得分外動人，那些抒情的句子在紙上緩緩鋪展，那些動人的情感在筆尖層層釋放，那些文字大都幻化成一滴一滴的淚水，那淚水又化開一個一個孤獨(dú)的傷疤，那傷疤又在訴說著千年之前，一個令人神傷的故事。

一葉扁舟，隨波逐流，看過唐朝的長空皓月，便是宋朝的漫天繁星。

我并不熟悉宋王朝的模樣，宋朝也勾不起我的興致，令我癡迷的，是宋詞。

千年的歲月在歷史的長河里泛著陣陣的漣漪，在那輪不知載滿多少前朝憂傷的明月下，波光粼粼。還有黃州城外的江畔，明月輝映，一覽無余，幾點(diǎn)漁火在遠(yuǎn)處的水霧里搖晃，橋上的紅藥孤單的嘆夜微涼。這里的秋風(fēng)徹骨寒涼，牽強(qiáng)著旅人的思緒，這里曾留下他落魄的背影，留下他清瘦憂郁的輪廓。

說起宋朝，我想到宋詞；說到宋詞，我想起蘇軾。

清冷的秋風(fēng)牽動著我脆如白紙的情緒，窗外月明風(fēng)清，一切無言的靜謐在高樓林立的縫隙之間默默注釋，憂傷的沉默，不為自己，為“烏臺詩案”里蘇軾的冤屈。

在那一場爾虞我詐的政治游戲中，失魂落魄的蘇軾險(xiǎn)些丟了性命，心灰意冷之下，他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jìn)湖北、最后抵黃州。我無法想象他當(dāng)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曾經(jīng)的官場得意，曾經(jīng)的文采飛揚(yáng)，而此刻，在這斜陽欲泣的黃州，曾經(jīng)那些波瀾壯闊的回憶已是傷痕累累的鏡花水月，花易散，月易碎，都碰不得了。現(xiàn)在這里只有傷痕累累的蘇軾和他清瘦憂郁的輪廓。

蘇軾在黃州時給好友李端叔的一封信里曾這樣寫道：得罪以來，身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見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也。看完這段話，我只得喟嘆一句：一貶這世上已經(jīng)夠落魄。

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風(fēng)光之時好友不知有多少，如今落魄，連一封信也尋不得了。然風(fēng)雨飄搖，只要此身尚在，便要承受這一切，盡管是獨(dú)自一人。

蘇軾終歸是從苦難中走了出來，盡管很艱難。他也在這場苦難中獲得了重生，像鳳凰浴火涅盤后的模樣。

那個仲秋的日子，他在黃州的江畔徘徊，一切都無聲的，無聲的沉默，而此刻，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陪襯，這里正上演他的“獨(dú)角戲”。

終于，蘇軾的文才又一次在紙上豪放不羈的揮灑。力透紙背，筆力千鈞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悄然誕生。像一道璀璨的天光。

一道天光，刺破黃州沉睡千年的夢，也刺破我的夢。

我回過神，此刻已是深夜時候。

我慌忙的關(guān)上了窗子，將風(fēng)堵在了窗外的云天，那里云海翻騰。我收斂了自己飄遠(yuǎn)的、繾綣的遐思，合上書，將那些在紙上放肆搖晃的詞句鎖在四溢的墨香里。

史冊蒼白，青史無奈，那輝煌的一切也終隨浮華遠(yuǎn)去，而此刻的窗外，仍是月明風(fēng)清，那纏綿的詩意，仍在皎白的月華里流瀉。千年歲月，不知多少的物是人非，唯獨(dú)那詩意纏綿，從未改變。

窗外云海翻騰。

我沉沉地睡去。

夢里。

他們正說笑著，朝歷史走去，留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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