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林園優秀散文
福斯特(1879—1970),英國小說家。生于倫敦,畢業于劍橋大學。1912年和1922年南次游歷印度。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使卻步的地方》《最漫長的旅行》《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霍華德別業》和《印度之行》等。
我的林園
幾年前我寫過一本書,部分地談到英國人在印度陷人的困境。美國人 感到自己在印度不會有困難,于是坦然地閱讀那本書。他們愈讀愈感到舒 暢,結果給作者匯來一張支票。我用這張支票買下一處林園,不是一片大 的林園——樹木稀少,更倒霉的是,還被一條公共小道穿過。但無論怎樣 說,它究竟是我擁有的第一份產業,這下也該別人分擔我的恥辱,以程度不 同的驚駭口氣向他們自己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財產對人的品格會產生 什么影響?咱們別提經濟問題,私有制對于整個公眾的影響是另一碼事——也許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但是另一碼事。咱們從心理上說吧, 假若你擁有財產,它對你會產生什么影響呢?我的林園對我有什么影響?
首先,它使我感到沉重。財產確實會產生這種影響。財產造就出笨重 的人,而身體笨重便進不了天堂。《圣經》寓言中那位不幸的富翁并非心 術不正,只是身體太粗壯。他大腹便便,別提身后有多臃腫了。他在水晶 般透明的天堂人口轉來轉去,擦傷了肥胖的兩肋,這時他卻看見旁邊有一 峰身體較為細長的駱駝穿過針眼,到了上帝的身邊。四部福音書都把粗壯 和緩慢相提并論,它們指出了顯而易見的道理,卻很少意識到:假若你擁有 許多財產,你的行動就會很不方便。家具需要打掃,掃帚需要雇人使用,雇 人需要給保險金——這一連串事兒夠你在接受晚宴請帖時或決定去約旦 河游泳之前三思而行。福音書的進一步闡述還表明了與托爾斯泰一致的 觀點:財產是罪惡。在這里,它接近于苦行主義的艱難領域,我不能亦步亦 趨。但談到財產對人的直接影響,完全符合邏輯,不言而喻。財產產生笨 重的人,顧名思義,笨重者不能疾速如閃電,由東至西一瞬而過;體重將近 兩百鎊的主教登上布道壇,恰好會與耶穌臨世形成尖銳的對照。我的林園 使我感到沉重。
其次,它使我感到林地還應當更寬闊一些。
不久前的一天,我聽見林中樹枝啪地一聲響。開始我有些惱怒,心想有人在摘黑莓,全然不顧樹下的草木。走攏一看,踏在樹枝上并弄出啪聲 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鳥。我心里坦然了。我的鳥。鳥兒卻并不同樣坦然, 它才不管我們之間的關系呢,一見我露面便展翅而飛,直越過界籬飛進一 塊地里——赫尼希太太的地產,并歇在那兒尖叫了一聲。它現在成了赫尼 希太太的鳥兒了,我頓覺悵然若失,林園要再大些就不會出現這等事了。 我較錢買下赫尼希太太的地產,也不敢謀害她,這種種局限從四面八方向 我襲來。亞哈?并不想占那個葡萄園——全是為了使自己的地產完整,他 正籌劃一條新的地界。而為了使我的林園完整,林園周圍的土地都該屬于 我。有了邊界才能有保障。但遺憾的是,新的邊界又需要得到保障。否 則,喧囂會越過界墻,小孩子會扔石子。就這樣,一大再大,逐步擴張,直到 我們與大海接壤。幸運的卡魯特王?!更幸運的亞歷山大大帝?!這個世 界為什么竟成了占有者的極限?但愿載著英國國旗的火箭不久會發射到 月球去。到火星,天狼星’再往外……但這樣廣袤的空間終會令人沮喪失 望。我不能設想自己的林園注定會是征服宇宙的核心——太狹小了,沒有 任何礦產,只結一些黑莓。當赫尼希太太的鳥兒再次受驚飛起,我也很不 髙興;它完全飛離了我們,深信它只屬于它自己。
第三,財產使它的主人感到應該用它來辦點什么事,但他又不清楚究 竟要辦什么事。不安寧的心情占據了他,他模糊地感到需要表現自己的個 性——同樣的感覺(但不模糊)驅使藝術家進行創造活動。有時我想砍倒 剩余的樹,有時又想在樹間空地補栽新苗,兩種沖動都很矯揉造作和空虛, 既沒有誠心以此獲利,又不打算以此美化林園,都源出于表現自我的愚蠢 愿望,出于缺乏享受已有財產的`能力。在人的心靈里,創造、財產和享受組 成一個邪惡的三位一體6創造和享受兩者都不錯,但要是沒有物質基礎, 則往往無法辦到。這時,作為一種替代選擇,財產插了進來自薦:“接受我 吧,我于大家都有利。”其實,并不很有利,正像莎士比亞談到淫念時說的: “精神損耗于羞恥之中。” “事前令人感到喜悅’事后恍若一夢。”然而,我們 不知道如何避免,它被我們的經濟體制作為饑餓的替換物強加給了我們, 這也是靈魂深處的內在缺陷所強加于我們的負擔,認為財產之中蘊藏著自 我發展的胚胎,蘊藏著優雅或英勇行為的根源。我們在世上的生活本 是——也應當是——物質的和肉體的存在,但我們還沒有學會如何適當地 處理物質利益和享受之間的關系,兩者仍然同占有欲糾纏在一起,用但丁的話來說占有與喪失同一。”
而這把我們領人了第四點,即最后一點:黑莓。
在稀疏的叢林里,黑莓結得并不多,站在橫穿林園的公共小道上便可 一覽無遺,伸手摘取也毫不費力。毛地黃,人們愛攀摘;受過些教育的女 人,甚至伸手去采毒莓,以便在星期一的課堂上顯示顯示。另外一些受教 育較少的女人,則摟著男朋友在蕨草地上打滾。這兒扔下紙,那兒留下罐 頭盒。天哪,我的林園還屬不屬于我?倘若屬于我的話,我是否最好不讓 任何人入內?在林蒙雷基地方有一處林園,不幸也有一條公共小道穿過, 但它的主人在這個問題上毫不猶豫。他在路的兩旁筑起高大的石墻,墻間 以橋橫跨。當公眾像白蟻般來回走動其間,他卻在飽餐黑莓,但誰也看不 見他。這個能干的家伙,名副其實地擁有他的林園。戴夫斯?在陰間的表 現不錯,他與拉撒若斯之間的鴻溝能被意念跨越,但這兒什么也無法通過。 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這樣做。我將在路邊筑起墻,園邊圍起籬笆,讓我能 夠真正領略擁有財產的甜蜜。身軀龐大,貪得無厭,冒充創造,極端自私, 我將為自己編織一頂偌大的財盧王冠,直到那些布爾什維克走到跟前,重 又把它摘下,然后把我推下黑暗。
(藍仁哲譯)
[注釋] ①公元前9世紀的以色列君主。②卡魯特王(994—1035),征服不列顛的丹麥 王。③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56_前323),馬其頓國王,歷史上著名的軍事征服者。④《圣經》 寓言中的富豪。他在世時,乞丐拉撒若斯上門乞討',他讓狗驅趕他;死后,兩者的命運顛倒過來。
【鑒賞】這是一篇敘事散文。作者圍繞自己的林園,抓住一些生活瑣 事,詼諧生動地談了財產對人的品格的影響,淋漓盡致地剖析和暴露了某 些有產者的內心世界。
作品從自己得到了 一筆稿費,買了一處不大的林園,有了第一份產業 寫起。地位變了,榮辱也變了,于是,一個問題提出來了 :“財產對人的品格 會產生什么影響?”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可以從經濟上、制度上去談。但 是,作者卻從“心理上”談,從“我的林園”對我的影響上談。
首先,財產使人產生沉重感。
“財產造就出笨重的人,而身體笨重便進不了天堂。”的確,擁有財產 的人,大都肥胖。歐洲人大多讀過《圣經》,信奉上帝。所以,作者順手拈了一個《圣經》寓言來,巧借故事諷刺富人。故事講的是肥胖的富人,比駱 駝(畜牲)不如,穿不過針眼,見不了上帝。進天堂,見上帝,暗喻人們向往 的歸宿。然而,富人們的“歸宿”卻不大美妙,這不能不令他們擔心。雖然 這似乎是可笑的擔心,但確是他們的一種心態——胖得發愁。
“假若你擁有許多財產,你的行動就會很不方便。”作者由四福音書中 談到粗壯與緩慢的問題,聯想到財產與不便的問題。如果說,歸宿不大美 妙,畢競比較遙遠;行動“很不方便”,卻是相當切近的事情。做清潔、雇傭 人、給保險金、應約赴宴、外出游冰,等等,這是每一個“擁有許多財產”的 人經常遇到的事。就是這些事,頗使他們行動躊躇。富人也有富人的煩 惱,他們深怕自己的財產保管不善,乃致于得而復失,財產就這樣成了他們 心靈上的“包被”。作者沒有板起面孔說教,而是以談心的方式,談的又是 “相當切近的事情”,自然令人心悅誠服。
“財產是罪惡”,這個托爾斯泰的觀點,雖系福音書宣講的教義,由于 接近“苦行主義的艱難領域”,“我”不準備奉行。一切“擁有許多財產”的 人,又何嘗準備奉行呢?他們并不關心財戶的聲譽,最關心的還是那個令 人發愁的肥胖。所以,段末又回到行動遲緩、難見上帝上去了。這就充分 暴露了他們的沉重感,并非負罪心理,而是失落意識。
其次,財產激活了占有欲。
聽見園中樹枝響,我“惱怒”,以為別人侵犯了自己的利益。走攏一見 是只鳥,我“坦然”,以為那是“我的鳥”。待到鳥兒展翅飛進別人地里時, 我又頓覺“張然若失”了。患得患失,喜怒無常,占有欲使人變得多么可 笑!
由鳥兒飛進別人地里,想到林園應該“再大些”。如何擴大呢?馬上 想到了歷史上的以色列王亞哈。他為了擴大王宮范圍,準備買下拿伯的葡 萄園。拿伯不肯,亞哈的妻子便設計害死了拿伯,搶占了葡萄園。眼下,自 己雖然無錢再買地,也不敢謀害別人,但還是渴望周圍的土地“都該屬于 我”。'林園一旦擴大,為了保障“其完整”,又要籌劃一條新邊界;新邊界又 需要得到“保障”,如此“一大再大,逐步擴張,直到我們與大海接壤”。一 部拓疆規劃,就這樣野心勃勃地制訂了出來。開初還有所顧忌,后來便肆 無忌憚了。占有欲會使人變得多么的貪婪。
征服了不列顛的丹麥王——卡魯特,“我”羨慕;征服了更多國家的古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我”更羨慕。“我”甚至不滿足于僅僅征服“這 個世界”,而應去征服月球、火星、天狼星、再往外……甚至覺得征服“廣袤 的空間”也不滿足,還應去征服無邊無際的“宇宙”。占有欲的無限膨脹, 簡直使人變得是非不分,接近瘋狂。
作者采取步步推演的辦法,愈推愈奇,愈奇愈忘,仿佛癡人說夢一般。 占有者的靈魂,在這兒來了一次大曝光。最后輕輕一點,“我”的林園太狹 4',不可能成為征服宇宙的核心;連那一只鳥兒也征服不了,“它只屬于它 自己”。這對于前面的癡夢,簡直是一個辛辣的諷剌。
第三,財產孕育著表現欲。
想利用財產辦點什么事,又不清楚該辦點什么事。想政倒園中余樹, 又想補栽新苗。不為獲利,也不為美化。模糊、愚蠢的自我表現欲支配著 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心理狀態,自有其產生的客觀與主觀原因。
“創造、財產和享受組成一個邪惡的三位一體。”邪惡在“財產”中支配 了一切。沒有財產,創造也好,享受也好,都“無法辦到”。然而,財產像 “淫念” 一樣損耗精神。為肥胖而發愁,為占有而操心,不正是損耗精神的 證明嗎?但是,避又避免不了,否則就要挨俄。即使你不愿受制于財產,現 存的經濟體制偏偏要把它“強加”給你。有什么辦法,客觀現實就是如此。 何況人心也有缺陷,認為財產蘊藏著“自我發展的胚胎”,蘊藏著“巧雅或 莢勇行為的根源”,因此,對于財產的誘惑,也就不能進行有力的抗‘。在 這種矛盾狀態中,一旦獲得一筆財產,不知如何處置,產生一些模糊、愚# 的自我表現行為,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不知如何處置,不懂得如何正確利用,占有了財產,終究會失去財產, 難怪但丁要說:“占有與喪失同一。”這是對占有者的忠告,也是對占有者 的諷刺。
第四,財產助長了自私心。
一條公共小道穿園而過,林園中的產物,便有人來采摘;林園中的草 地,便有人來玩耍。這似乎侵犯了“我”的所有權:“天啦,我的林園還屬不 屬于我?”其實,誰也沒向“我的所有權”提出挑戰,不過自私心使人變得十 二萬分敏感罷了。于是,“不讓任何人入內”的想法產生了。
林蒙雷基地方的一個林園主,在自己園中的公共小道兩旁,筑起兩道 高墻,造成一道鴻溝,把自己與公眾勝開。公眾白蟻般地來回走動,他卻姓蟲似的安享園中果實。這雖然不符合《圣經》的教義,但仍受到了“我”的 稱贊——“這個能干的家伙”,甚至還準備效法——“我也會這樣做”。
自私心會使人完全喪失理智。今日與公眾為敵,難道不怕有朝一日命 運的顛倒?他們似乎沒有考慮那么多。對于《圣經》的訓誡——以“人類 之愛”的意念去填平鴻溝,他們只當耳邊風;對于無產者的警告——要消滅 一切害人蟲,他們也置若罔聞。他們決心為自己編織一頂偌大的財產王 冠。不到布爾什維克摘下他們的王冠把他們“推入黑暗”,他們是絕不肯 罷休的。
全文到此,戛然而止。作者就是這樣以小見大,從“我的林園”入筆, 無情地剖析了財產對人靈魂的侵蝕及世人貪婪、自私的心態,其深刻的揭 示可謂淋漓盡致,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