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長的歌散文
老校長的歌
我一直不能忘記,念中學時一個盛夏的傍晚,天氣火辣辣地炙熱,我剛獨自練習完三個多小時的越野跑,于灰蒙的暮色中,疲倦地走過學校的草坪,繞過校長宿舍側門離開的時候,所看見的景象。
我看見我的老校長,坐在宿舍陽臺外的一張舊藤椅上,默默地流淚。
老校長沒有看見我,他大概沒有想到,在這時分,還會有學生未回家,更會抄他宿舍旁的私家路下山。無論如何,即使當時的暮色已開始蒼茫,我還是隱約看見老校長坐在一臺古老的留聲機旁,背負著一個朦朧而龐大的身影,像個小孩子般抽搐著,哭得非常難過。
頑固的草坪
我一下子看得呆了,也不知道該上前安慰他,還是裝作沒有看見。老校長在人前,一向是個幽默偉岸、揮灑自如的英國紳士,現在這種時刻,他大概會希望自個兒安靜地好好哭一場吧。我不敢多想,便躡手躡腳地按原路折回草坪,快步走往學校的另一端,準備往石階那邊下山去了。
我慌亂地踏過草坪,心中只望自己可以快點消失,別讓老校長知道有學生曾經偷偷路過,看見他偷偷流淚。只是那晚的草坪,卻好像特別頑固茁壯,特別漫無邊際,仿佛比我剛才二十多里的越野跑,更頑固茁壯,更漫無邊際。而老校長的低泣聲,卻一直在草坪上追趕著我,尋找著我。
我腳步慌亂地走著,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夠逃過這些哭聲,但覺它無處不在,恍惚就混合在炙熱潮濕的盛夏空氣里,網羅著大地。
許久之后,一切才終于平復下來,我再次感到大自然的寧靜,生命也終于恢復了它的溫柔。當我正要回過氣來的時候,稍一定神,忽然聽到一首我從未聽過的老歌,一首老校長剛才一直重復又重復地播送著的老歌。
不知道剛才的我怎會完全聽不到這歌,也許是因為老校長的哭聲實在太震撼,太叫我不提防了,叫我只懂得沒命奔逃——我的意思是,老校長曾經以他父兄般的嚴苛,責備過我;以他圣公會的基督精神和教義,原諒過我;以他恨鐵不成鋼的心情,放棄過我;可是,他從來沒有以凡人的肉身,在我面前軟弱過。
是的,我在老校長一切的.嚴苛、教義與恨鐵不成鋼之前,一直頑劣地從不屈服,但那個晚上,我在他軟弱的凡人肉身面前,被愣愣地殺了個措手不及,甚至有點早熟地頓悟過來。
哭泣的老歌
老校長于兩星期前的一個清晨,安詳地辭世,享年八十二歲,喪禮在情人節的當夜和翌日舉行。我不知道他們選取這個日子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我記得許多年前,我早逝的哥哥離開時,老校長替我家打點了很多事情,包括那個小教堂內的喪禮。當時喪禮在婦女節后的第二個星期五舉行,大概也沒有什么特別意義,反正今天我明白,很多時候,即便是生與死,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更何況喪禮與喪禮發生的日子呢?
至于那首盛夏草原上的歌,我倒是在后來才知道,一直沒有結婚的老校長,每次聽到這歌,都會禁不住流淚。那是我在念大學時,跟一個與我從同一家中學升讀上來的學生,于另一個盛夏的傍晚,在大學宿舍內,聽一首他每次聽到都會流淚的歌時,得知這個真相的。
今天,我當然知道,并且了解,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這么一首歌,曾經令他快樂,如今令他心碎。正如每一對戀人,都有一首他們永遠記著的歌,叫他們夢縈魂牽、肝腸寸斷,只因這歌背后隱藏著的秘密,和一段隨著歌聲逝去、卻又偏偏頑固地不斷回來的心痛與相思。
我同樣知道,無論我們如何相愛,無論生命如何相欺,無論鐵最終成不成鋼,一切都只會成灰,早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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