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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散文故事
門前有一棵樹，老樹，老得如同老人的手。樹早已經(jīng)沒有枝葉了，只剩干枯僵硬的枝條，干枯僵硬的蜷在門前，就像一座開裂的墓碑。
樹沒有名字，人卻有。人的名字，叫小偉。
小偉當(dāng)然不是他的正名，事實上，他的正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這的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能夠想起他的音容，能夠想起他的笑貌，能夠想起他和你爬過山，能夠想起他和你上過樹，卻獨獨想不起他的名字。
人豈非本來就沒名字的，甚至我們本來就沒記憶，只知道我們要來，來了以后，認(rèn)識了一些人，闖過了一些事，記憶多了，認(rèn)識的人也多了，卻忘記了我們?yōu)楹我獊怼?/p>
我們甚至想要離開。
但至少那個時候，我們并沒有這么多、這么復(fù)雜的情感。小偉還是個孩子。
孩子的意思就是，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為什么要把那條魚放回去呢？”
“因為我今天已經(jīng)抓了很多魚了，把它放回去，明天再抓來玩。”
“可是，你已經(jīng)把它放在那塊石頭上放了一個小時了。”
“是啊，所以我才要把它放回去啊。”
那時，那棵老樹的枝葉還很茂盛。小偉最喜歡做的事，便是爬到樹上去眺望。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那么做，直到很多年后，我喝醉了爬上高樓，眺望著天邊，我才忽然明白了那種情感，明白了那種最初最原始的情感。
小偉的父母都在廣東，屬于最早南下的那批人，家里只有爺爺和奶奶。這種家庭，在當(dāng)時的老家并不少。小偉并不覺得自己有多悲哀，或許他真的覺得而我不知道。人總是喜歡以自己來揣摩別人。他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說著一些不找邊際的話，但當(dāng)時的我們卻是最好的朋友。
“你長大以后準(zhǔn)備做什么呢？”
“不知道，沒想過，你呢？”
“就去我爸那里做事吧，他好像在那邊做了一些小生意，我想去幫他。”
在我的記憶力，我就很少見過他爸，在我的想象中，他爸應(yīng)該就是一個擴大版的`小偉，把小偉現(xiàn)在的樣子擴大一倍，再加上一些胡子和皺紋，應(yīng)該就差不多了。我一直堅信是這樣。
所以我見到他爸時才會那么的吃驚。
他爸身材并不高大，只比小偉高一個頭，頭發(fā)很長很亂，胡子也有很長時間沒刮了，身穿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大衣，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油漆味，佝僂著身子，但他的眼睛卻是通紅的，像一頭頻死的狼，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憔悴而憤怒。
“我爸說，我媽在外面和別的男人跑了，不要我了。我爸和我爺爺奶奶他們都說，叫我別認(rèn)那個女人。”他臉色很平靜，只是死死的咬著牙。
我見過他這種表情，那次他爬樹，結(jié)果從樹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但他一聲不吭，只是用一根竹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就那么走回了家。那個時候他就是這種表情。
“我該怎么辦？”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但事情總是要面對的。幾天后，他媽媽回來了，住在離這不遠(yuǎn)的外婆家，兩家不相往來，他也再也沒有出過門。
人真的能夠一直呆在家里不出去嗎？對小偉而言，這顯然并不太可能。
他終究還是出去了，于是也就碰到了他媽媽。
他媽媽我見過，是個還算漂亮的女人。見到小偉，她大老遠(yuǎn)的就奔了過來，人尚未過來，淚水已然流下。他媽搖著小偉的肩膀，帶著哭腔說：“你就真的聽了你爸的話，再也不肯認(rèn)我了？我是你親媽啊，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啊，你怎么就這么狠心啊……”
小偉表情木然，仿佛完全失憶了，根本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的親媽。
他媽媽搖了一會兒，突然把小偉按進(jìn)懷里，嚎嚎大哭。
已入深冬，天氣變得異常寒冷。
一個面容憔悴的漢子跑了過來，一把將小偉從他媽媽懷里扯出來，拖到他背后。那竟是小偉的爸爸。
“我不是和你說了嗎？見到這個女人就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心腸比誰都毒，她會害死你的，她會毒死你的！”他爸聲嘶力竭的對小偉吼道，額頭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蠕動著。
小偉面無表情，仿佛這一切都不干他的事。
他爸轉(zhuǎn)身和他媽大聲吵了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小偉不見了。
小偉失蹤了。
那一夜變得異常熱鬧，小偉的爺爺和外婆家出動了所有人在找，找了一夜，卻毫無收獲。他爸咒罵著小偉的頑劣，卻淚流滿面，狀如瘋癲，他媽已經(jīng)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可是小偉，你卻還不肯現(xiàn)身，你是在逃避嗎？還是在用這種方式，無聲的抗議？
冬天的寒風(fēng)開始凜冽，塵土飛揚。
當(dāng)人們找到他時，他正蜷縮在一棵樹下，如同一只受傷的幼狼。他身后是一棵大樟樹，這種樹不管春夏秋冬，都是永遠(yuǎn)的蒼翠茂盛，永遠(yuǎn)的冷漠無情，毫不在意四季的呼喚。
小偉爸走了，小偉的媽也走了，卻已去了不同的城市。在他爸媽的身影消失以后，他忽然俯身嚎嚎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成那樣，也是最后一次。
小偉依舊喜歡爬上那棵老樹，依舊喜歡看著天邊。
但人卻已經(jīng)變了，總是要變的，遲早要變的。
“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
我知道小偉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明明有很多種稱呼，小偉卻只愿用“他們”這個詞。
“我被判給了我爸，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我媽了。”
“不會。”我說，“不會的。”
老樹冬天落葉，春天再長出新枝，重新發(fā)芽，再等待冬天的凋零，生命便這樣周而復(fù)始，輪回不止。直到那年的冬天。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老樹落盡了葉，灰色的枝椏在大雪中嶙峋著指向天空，猩紅的爆竹碎屑散落在白色的雪地里，如同大地在流血。
昏暗的天邊忽然出現(xiàn)了煙。是炊煙，還是辭舊迎新的硝煙？
小偉呆呆的坐在門前，他自己家的門前。新年的爆竹聲還未落下，喪宴，卻欲開席。
他的爺爺死了。據(jù)說，是吃完了去年最后一碗飯，睡下，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夕陽已落下，天邊一片猩紅，昏暗的山村里，處處充滿著神秘和鬼魅。
他奶奶流著淚，一遍又一遍的向人訴說著老伴去世前的種種征兆。我在遠(yuǎn)處窺視著他，他的臉被籠罩在濃重的陰影里，我仿佛沉入水中，周圍人的一舉一動都顯得緩慢而又可笑，我想大聲呼喊，卻發(fā)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窒息的恐懼如同水一樣緊緊的包裹住我。在如水般的恐懼與沉重中，我看見了他那石刻般的臉。
他說：“我爸要接我去他那邊，和他在一起。”
我沉默著，不說話。
痛苦似乎很容易讓人變成熟，代價也是無比昂貴的。
春天來了，老樹卻一天一天的枯萎，我看著老樹，看著它在死去。
“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我去我那里玩。”有多遠(yuǎn)，我并不知道，輕易說出的話，總是很容易忘記。
他忽然變得有些蒼老了，看著他的臉，我又想起了那棵老樹。
三年以后，老家的山上多了兩座墳。一座是我爺爺?shù)模蛔切サ摹?/p>
據(jù)說，他是在回老家的車上出的車禍。新墳下葬時，也是一個冬天，也下著很大的雪。
“后來呢？”我問他。
“后來？后來我就去了南方，四處闖蕩，幾十年沒有回去。”他說，“而現(xiàn)在，恐怕連那座山都被移平了。過去的事，還能記得多少？”
故事說完了，他閉上了眼，開始了沉思。窗外，正下著很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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