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散文如果
龍應臺,臺灣著名文化人及公共知識分子,臺灣地區著名作家,作品針砭時事,鞭辟入里。在歐洲、大陸、臺灣三個文化圈中,龍應臺的文章成為一個罕見的檔案,作品《野火集》等具有很大的影響。2012年1月31日,臺當局行政主管部門公布新任人事名單,臺灣文化建設部門負責人將由前臺北市文化局長龍應臺接任。以下是龍應臺散文如果,歡迎閱讀。
他一上來我就注意到了。老伯伯,留著平頭,發色灰白,神色茫然,有點像個走失的孩子。裹著一件淺褐色的夾克,一個皮包掛在頸間,手里拄著拐杖,步履艱難地走進機艙。其他乘客拖著轉輪行李箱,昂首疾步往前,他顯得有點慌張,低頭看自己的登記證,抬頭找座位號碼。不耐煩的人從他身邊用力擠過去,把他壓得身體往前傾。他終于在我左前方坐下來,懷里緊抱著皮包,里頭可能是他所有的身份證明。拐杖有點太長,他彎腰想把它塞進前方座椅下面,一陣忙亂,服務員來了,把它抽出來,拿到前面去擱置。老伯伯伸出手臂,用很濃的甘陜鄉音向著小姐的背影說:“要記得還給我啊。”
我低頭讀報。
臺北往香港的飛機,一般都是滿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去香港的。他們的'手,緊緊握著臺胞證,在香港機場下機、上機,下樓,上樓,再飛。到了彼岸,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圖上,像一小滴水無聲無息地落入茫茫大漠里。老伯伯孤單一人,步履蹣跚行走千里,在門與門之間顛簸,不必問他為了什么,我太知道他的身世。
他曾經是個眼睛如小鹿、被母親疼愛的少年,心里懷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期盼自己長大,幻想人生大開大合的種種方式。唯一他沒想到的方式,去來臨了,戰爭像突來的颶風把他連根拔起,然后惡意丟置于陌生的荒地。在那里,他成為時代的孤兒,墮入社會底層,從此一生流離,半生坎坷。當他垂垂老時,他可以回鄉了,山河仍在,春天依舊,只是父母的墳,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蓋,無法跪拜。鄉里,已無故人。
我不敢看他,因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見他頹然的背影,我都無法遏制的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離開三年了,我在想,如果,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僅僅是一次機會,讓我再度陪他返——我會做什么?
我會陪著他坐飛機,一路牽著他瘦弱的手。
我會一路聽他說話,不厭煩。我會固執地請他把他當年做憲兵隊長的英勇事跡完整地講完,會敲問每一個細節——哪年?駐扎在鎮江還是無錫還是杭州?對岸共產黨勸你“起義”的信是怎么寫的?為什么你沒有接受?……我會問清每一個環節,我會拿出我的筆記本,用一種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態度,仿佛我在訪問一個超強大國的國家元首,聚精會神的聽他每一句話。對每一個聽不懂的地名、弄不清的時間,堅持請他“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三點水的淞?江水的江?羊壩頭怎么寫?憲兵隊在廣州駐扎多久?怎么到海南島的?怎么來臺灣的?坐什么船?船叫什么名字?幾噸的船?炮有打中船嗎?有起火嗎?有沒有掉進海里?多少人?有小孩嗎?你看見了嗎?吃什么?饅頭嗎?一人分幾個?”
我會陪他吃難吃的機艙飯。我會把面包撕成一條一條,跟空中小姐要一杯熱牛奶,然后把一條一條面包浸泡牛奶,讓他慢慢咀嚼。他顫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會再叫一杯,但是他的衣服不會太濕,因為我會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開鋪在他的胸口。
下機轉機的時候,我會牽著他的手,慢慢地走。任何人從我們身邊擠過而且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故意給我們看,我會很大聲地對他說:“你有教養沒有!”長長的隊伍排起來,等著過關,上樓,重新搭機。我會牽著他的手,走到隊伍最前端,我會跟不管那是什么人,說:“對不起,老人家不能站太久,您可以讓我們先進去嗎?”我會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檢查轉輪上,扶著他穿過電檢拱門。如果檢查人員說:“請你退回去,他必須一個人穿過。”我會堅持說:“不行,他跌倒了怎么辦?那你過來扶著他!”如果不知為什么,那門“嗶”一聲響起,他又得退回,然后重來一次,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牽著他的手,穿過。
當飛機“砰”一聲觸到長沙的土地,當飛機還在滑行,我會轉過身來,親吻他的額頭——連他的額頭都布滿了老人黑斑,我會親吻他的額頭,用我此生最溫柔的聲音,附在他耳邊,跟他說:“爸爸,你到家了。”
“砰”的一聲,飛機真的著陸了,這是香港赤邋角機場。我的報紙,在降落的傾斜中散落一地。機艙仍在滑行,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顫巍巍站了起來,我聽見空服員惱怒而凌厲的聲音:“坐下,坐下,你坐下!還沒到你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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