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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散文

時間:2023-01-14 14:58:35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舒婷散文精選

  導語:閱讀舒婷散文,可以讓我們拼品讀多味人生。下面是小編整理的舒婷散文,供各位閱讀,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舒婷散文精選

  篇一:無題

  一

  一只小鳥,落在窗前的柴扉上。它也斜著眼睛。偏過腦袋,時時撲拉撲拉雙翅,向我唱了又唱。

  是告訴我颶風過后覆巢的憂傷?告訴我道路逐漸干燥,而且已走過一位捉蜻蜓的小姑娘?還是告訴我遙遠的霧水、遙遠的村莊?

  我聽不懂另一個國度的語言。

  于是,我拿出了我的小本子,握緊拳頭,漲紅了臉,朗讀起我的詩行:燈籠花;礁石上的月光;映在寶藍色天幕上那尖頂與圓頂的樓房……

  我尋覓那小鳥,它已不知去向。

  我這才明白:在那最好的時刻,我們只該默默相望。

  二

  還是那只鳥。

  它不是已經飛走了嗎?

  可是,晨間在林蔭道上,它顫悠悠的啼聲灑下,如含著露水的清亮的陽光;傍晚它在我頭上做花樣飛行,像熱戀中的少女經心過心上人面前那么輕盈、自信。

  夜里,不知在什么地方(也許就躲在玉蘭樹上),它芬芳的歌聲像無數小蒲公英,輕輕降落在我的夢中。

  我醒來時想:我們把它叫做飛鳥的東西,更像一種無所不在的歡樂。

  三

  我擺好紙和筆,做出詩人的模樣。

  我的.心是捕鳥機,就要放在柴扉上。

  早晨像無猜疑燈的孩子蹦蹦跳跳過去了;日午喘著氣,不情愿地挨過了;傍晚時分,我哭了。因為那柴扉上,除了枯萎的白玫瑰,什么也沒有。

  突然,在我心靈深處,響起了那熟悉的聲音。(人人的心,都可能成為一只神奇的八音鳥嗎?)我們把它叫做歡樂的東西,也像飛鳥一樣有自己的性格。

  1972.11

  篇二:生活·書籍與詩

  外祖父豎起一根指頭,引誘我學一首美麗的“ 兒歌”: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他念了兩遍就進里屋去取香煙,出來時見我一只腳在門檻上跳出,口中念念有詞: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他驚異之至,立即決定讓我隨,外祖母到街道掃盲班去啟蒙。每逢嬸嬸婆婆們考試,我總要搬張凳子,站在大圓桌邊提示,同時響亮地嚷著;“別慌,姥姥,我來救救你!”老師置之一笑,她大概不相信,外祖母的場場辜滿分和一個四歲頑童有什么關系。

  小學三年級起我開始閱讀課外書。我的座位也漸漸由后往前移,因為我的眼睛很快變壞了。我的不要命的書癖開始在家里造成恐慌,一發(fā)現我不在眼前,媽媽便到通道、門后、衣架下去搜索我,每次總能把我連同罪證一道捕獲。舅舅、姨姨們都喜歡看書,書的來源五花八門,無論他們對我如何戒嚴,我對各個房間的偷襲總能成功。上初中時,我的借書卡上已全是長長的外國名字。班上有人問我:為什么凈看外國書?答:中國書已看完了。于是專門開了班會整風,批判我的輕視民族文化。那時指的“中國書”是《敵后武工隊》之類的。不過,《西游記》、《三國演義》、《聊齋志異》我也是滾瓜爛熟,那是外祖母每夜哄我上床時講過無數遍的。

  我的作文成績一向很好。五年級時第一篇作文《故鄉(xiāng)的一天》被當作范文評講,黑板上抄滿了“異想天開”、“樹影斑駁”等我搜羅來的十幾個形容詞。老師很起勁,我也很開心。可憐后來我卻要花相當大的氣力去糾正濫用詞藻的壞習氣。初一作文比賽我得了一等獎,初二學期考試我十分認真地完了卷,成績卻是四十七分,并且作為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典型。看來對我的作品的聲討,是十五年前就開始的。

  十三歲以前我常常參加朗誦會,但除了課文和老師指定的節(jié)目之外,我不讀詩。我至今尚不明白,當時怎么會想到寫一首半文半白的五言短詩,發(fā)在校刊《萬山紅》上,還因此著實得意了幾天。

  我的學歷只有初中兩年,這點點可憐的文化程度卻是我的重要基礎,使我對語言的興趣和訓練自覺化。包括后來在農村時每天學五個生字,幫助我在表述時有更大的靈活性。我認為:傾心于語言藝術的人對語言本身缺乏通靈(敏感)和把握是致命的。“使詩人找到關于那幾個唯一正確的字的唯一正確的安排方式。”(托爾斯泰)

  學生時代像萬花筒一樣旋轉:夏令營、生物角、歌詠比賽;未來和理想五光十色地閃爍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仿佛只要不斷地朝前走去,就能把天邊的彩霞摟在懷里。我最初的朋友就是我的教師。跟著生物老師跳下潮濕的墓穴去采擷蕨類植物,從此我克服了怕黑的膽怯心理;每天午飯后在小山上的音樂室,我屏息望著音樂老師敏捷的手指,一條長滿水藻的小溪似乎在他的指間流響;我懷念鳳凰花盛開的校園路,地理老師常送我走到拐彎的地方,站在那七顆星子的照耀下,我至今還覺得那手的分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上;有次我大哭了一場,因為原來的班主任被調離到僻遠的山區(qū)去,據說懲罰他的“母愛教育”

  但是,老師,假如愛是你的罪名:是你朗誦的課文,黑板上抄寫的詞句,你課外輔導導時的眼光和聲音;假如愛是你教育的靈魂,那么,它仍是我今天斗爭和詩歌的主題。

  “當!”什么東西掉下來,打在我的肩上,我順手一摸,是顆熱乎乎的彈頭。外面,我的戴著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友正強攻物理樓,而我正在讀雨果的《九三年》,這里也有攻擊和守衛(wèi),苦難和掙扎,欺凌和憤慨,也還有真、善、美。我完全沉浸在文學作品所展開的另一個世界里,巴爾扎克的,托爾斯泰的,馬克。吐溫的。盡管還有噩夢,夢見十幾公斤重的木牌,鐵絲上滲出的血珠,屈辱在我尊敬的人的眼里變成蔭暗的河流。我總是滿頭大汗從夢中驚醒,收拾些衣物和食品,送去給被監(jiān)禁的家人,走進另一個充滿呵斥、白眼的噩夢。

  生活表面的金粉漸漸剝落,露出凹凸不平的真相來。只有書籍安撫我。

  一九六九年我與我的同代人一起,將英語課本(我的上大學的夢)

  和普希金詩抄打進我的背包,在撕裂人心的汽笛聲中,走向異鄉(xiāng)。月臺上,車廂內一片哭聲。我凝視著遠山的輪廓,心想,十二月革命黨人走向流放地時一定不哭的。我要在那里上完高爾基的“大學”. 生活不斷教訓了我的天真。然而這個人間大學給予我的知識遠遠勝過任何掛匾的學院。

  擠在破舊的祠廟中,我聽過吉他悒郁的鄉(xiāng)思;坐在月色朦朧的沙渚上,我和伙伴們唱著:我的家在松花江上;躺在芬芳的稻草堆里,聽著遠處冷冷的犬吠,淚水無聲地流著……再艱難的日子都有它無限留戀的地方。我曾像我的伙伴那樣,從一個山村走到另一個山村,受到各知青點的接待。我所看到和聽到的故事,那些熟悉而又遙遠的'面影,星星一樣密布在我記憶的天空。我曾經發(fā)誓要寫一部艾蕪的《南行記》那樣的東西,為被犧牲的整整一代人作證。

  于是,我拿起了筆。

  那三年內,我每天寫日記。回城之前我把三厚本的日記燒了。僥幸留下來的幾張散頁,后來發(fā)表在《榕樹叢刊》散文第一輯上。

  我擠命抄詩,這也是一種訓練。那段時間我迷上了泰戈爾的散文詩和何其芳的《預言》,在我的筆記里,除了拜倫、密茨凱維支、濟慈的作品,也有殷夫、朱自清、應修人的。

  另外是信。寫信和讀信是知識青年生活的重要內容,卓越網,是我最大的享受。我還記得我是怎樣焦灼地在村道上守候那綠色的郵包,又怎樣迫不及待地坐在小橋上讀信。我給一位女朋友寫了一首詩:“啟程吧,親愛的姑娘,生命的航道自由寬廣。”這首詩流傳出去,為我贏得幾位文學朋友。他們時常根據自己的興趣給我送書來。我曾經花一個月時間關起門讀完弗。梅林的《馬克思傳》,又通讀了“毛選”四卷的注解部分,雖然我從來不敬神;我還很困難地讀了《美學簡育》、《柏拉圖對話錄》那樣的理論,又很輕松地忘得一干二凈。由于朋友們的強調,我還有意識地讀了一些古典作品,最喜歡的是李清照和秦觀的詞,還有散文。

  一九七一年五月,我和一位學政治經濟的大學生朋友在上杭大橋散步,他連續(xù)三天和我討論詩與政治的問題,他的思想言談在當時每一條都夠得上反革命的名冊。他肯定了我有寫詩的可能,同時告誡我沒有思想傾向的東西算不得偉大的作品。

  “那草尖上留存的露珠兒,是否已在空氣中消散;江邊默默的小亭子喲,是否還記得我們的心愿和向往?”回到小山村之后,我寫了這首詩給他。(《寄杭城》發(fā)表在《福建文藝》一九八O 年一期)

  朋友,也許漁火已經漂流遠去,古榕下我們坐過的石頭已鋪滿深秋的白霜,但你的話我一直沒敢忘記:沒有傾向的作品算不得偉大的作品。

  《寄杭城》是我已發(fā)表作品中年份最早的一首,但并不是我的第一首詩。不少青年朋友問我是怎樣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我卻說了這么一堆廢話。因為:假如沒有友情(我的心至今仍像葵花朝向溫暖一樣覓尋著朋友);假如沒有酸甜摻半的山區(qū)生活;沒有老師在作文本上清晰的批語;沒有歷史、繪畫各科給我的基礎知識;沒有莫泊桑和梅里美的誘導;甚至要是沒有外祖父的“兒歌”,很可能,我不寫詩。

  “撒出去,失敗者的心頭血;矗起來,勝利者的紀念牌。”任何最微小的成功都包含著最大的努力和積累。

  一九七二年我以獨生子女照顧回城,沒有安排工作,產生一種擱淺的感覺。(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擱淺也是一種生活。)我常常在冷寂的海岸邊彷徨:“從海岸到巉巖,多么寂寞我的影;從黃昏到夜闌,多么驕傲我的心!”不被社會接受,不被人們理解,處于冷窖之中,感到“沉淪的痛苦”,但“覺醒的歡欣” 正如春天的綠液一樣,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流向枝頭葉脈。

  這種覺醒是什么呀?是對傳統(tǒng)觀念產生懷疑和挑戰(zhàn)心理。要求生活恢復本來面目。不要告訴我這樣做,而讓我想想為什么和我要怎樣做。讓我們能選擇,能感覺到自己也在為歷史、為民族負責任。

  一九七三年我到建筑公司去做臨時工,當過宣傳、統(tǒng)計、爐前工、講解員、泥水匠。我心甘情愿地一點一滴磨掉我的學生腔。聽老師傅敘說生計艱難,和粗魯的青工開玩笑,在汗水濺下滋滋響的水泥預制場上,操過鐵鍬,掌過震動器。夜班時我常常伙同幾個淘氣包摸到鄰近的鹽堿田刨地瓜,就放在鐵壺里燒。咸滋滋的煮白薯并不真的那么好吃,我高興的是再沒有人因為我的眼鏡和挎包里的書而輕視我。使我能安靜地利用午休那一個小時,躺在臭烘烘的工棚里,背墊幾張潮濕的水泥袋,枕在磚頭上看完《安諾德美學評論》。

  我從來認為我是普通勞動人民中間的一員,我的憂傷和歡樂都是來自這塊汗水和眼淚浸透的土地。也許你有更值得驕傲的銀樺和杜鵑花,縱然我是一支蘆葦,我也是屬于你,祖國啊!

  我只是偶爾寫詩,或附在信箋后,或寫在隨便一張紙頭上,給我的有共同興趣和欣賞習慣的朋友看,它們很多都已散失。也許有人要責備我沒有寫熔煉爐和腳手架的詩(我試寫過,只是寫得很糟),是的,當我的老師傅因為兒子的工作問題在佛寺的短墻邊趺卦,我只是和滿山的相思樹,默默含著同情,在黃昏的煙雨里聽了又想,想了又聽。我不會朝他讀破除迷信的詩;我寧可在休息時間里講故事,用我自己的語言,選擇適當的情節(jié),講《帶閣樓的房子》、《悲慘世界》,并不天真到認為,我的詩能抵達任何心的港灣。

  通往心靈的道路是多種多樣的,不僅僅是詩;一個具有正義感又富于同情心的人,總能找到他走向世界的出發(fā)點,不僅僅是詩;一切希望和絕望,一切辛酸和微笑,一切,都可能是詩,又不僅僅是詩。

  一九七五年,由于幾首流傳輾轉的詩,我認識了本省一位老詩人,我和他的友誼一直保持到今天。首先是他對藝術真誠而不倦的追求,其次是他對生活執(zhí)著而不變的童心,使我尊敬和信任,哪怕遭到多少人的冷眼。他不厭其煩地抄詩給我,幾乎是強迫我讀了聶魯達、波特萊爾的詩,同時又介紹了當代有代表性的譯詩。從我保留下來的信件中,到處都可以找到他寫的或抄的大段大段的詩評和議論。他的詩尤其令我感動,我承認我在很多地方深受他的影響。

  在那些日子,“1/2+1/3=1/5 ”的教師比比皆是,而我卻連一名民辦教師也爭取不到。我又一次感覺到現實和理想那不可超越的一步之遙。“無垠的大海,縱然有遼遠的疆域,咫尺之內,卻喪失了最后的力量。”我寫了《船》,老詩人立即寫詩回答:“痛苦,上升為同情別人的淚!”這兩句詩至今還壓在我的玻璃板下。

  痛苦,上升為同情別人的淚。早年那種渴望有所貢獻,對真理隱隱約約的追求,對人生模模糊糊的關切,突然有了清晰的出路。我本能地意識到為人流淚是不夠的,還得伸出手去。“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當你發(fā)光時,我正在燃燒。鼓舞、扶持旁人,同時自己也獲得支點和重心。

  一九七五年前后的作品基本上是這種思想。這一年我在織布廠當過染紗工和擋車工,一九七七年調到燈泡廠當焊錫工,一直到現在。

  我的體質從小竿弱,所做過的工作都相當累人,以致我痛苦地感覺到有時我竟憎恨起美麗溫柔的鷺江水,因為它隔絕我,使我比別人要多花半個小時去趕渡船。上大夜班時,我記得星星蒼白無力,仿佛失眠的眼睛,街燈刺球似地轉動在晨霧里。不少人以為我養(yǎng)尊處優(yōu),所以當有位朋友在一九七六年寫信給我:“正是鼓浪嶼的花朝月夕,才熏陶出一顆玲瓏剔透的心。”我回答他:“不知有花朝月夕,只因年來風雨見多。”我寫《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時正上夜班,我很想走到星空下,讓涼風冷卻一下滾燙的雙頰,但不成,我不能離開流水線生產。由于常常分心,錫汁淌到指間,燎起大大小小的水泡。這首詩被某詩歌編輯批駁為:低沉、晦澀,不符合青年女工的感受。看樣子,只有“銀梭飛舞”的東西才是青年女工的感受啰。

  至今,我總還納悶著:青年女工的感受誰最有權利判斷呀?

  我閉上眼睛,想起我作為一個青年女工度過的那些時辰。每逢周末晚上,我趕忙換下工作服,擰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和我的朋友們到海邊去,揀一塊退潮后的礁石坐下來。狂歡的風、迷亂的燈光,我們以為自己也能飛翔。然而幻想不能代替生活,既然我們不能完全忘卻它,我們只有把握它或者擁有它。沉重的思索代替了早年那種“美麗的憂傷”,我寫了《流水線》。

  流水線》已經挨過還將遭到不斷的批判,就連肯定它的人也要留一個“局限性”的尾巴,因為“它沒有煥發(fā)出改變現狀的激情”. 這不由得令人想起在一些名著的前言后記中常見到的我國理論家的發(fā)明。某作家無論多偉大,都有他的局限性。這些局限性千篇一律為:看不到無產階級的力量,沒有找到革命道路等等。然而,天才不是法官,不是巫師,藝術不是仙丹靈藥。托爾斯泰說:“藝術家的目的不在于無可爭辯地解決問題,而在于通過無數的永不窮竭的一切生活現象使人熱愛生活。”我從未想到我是個詩人,我只是為人寫詩而已;盡管我明確作品要有思想傾向,但我知道我成不了思想家,起碼在寫詩的時候,我寧愿聽從感情的引領而不大信任思想的加減乘除法。

  一九七七年我初讀北島的詩時,不啻受到一次八級地震。北島的詩的出現比他的詩本身更激動我。就好像在天井里掙扎生長的桂樹,從一顆飛來的風信子,領悟到世界的廣闊,聯(lián)想到草坪和綠洲。我非常喜歡他的詩,尤其是《一切》。正是這首詩令我歡欣鼓舞地發(fā)現:“并非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在我們這塊敏感的土地上,真誠的嗓音無論多么微弱,都有持久而悠遠的回聲。

  我不想在這兒評論北島的詩歌,正如我將不在這里品評江河、芒克、顧城、楊煉們的作品一樣,因為我沒有這個能力。但是,他們給我的影響是巨大的,以致我在一九七八年和一九七九年簡直不敢動筆,我現在遠不認為他們就是我們通常認為的“現代派”,他們各有區(qū)別,又有共同點,就是探索精神。而且據我所知,他們像我們這個時代許多有志氣的青年一樣,比較自覺地把自己和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們的勤奮和富于犧牲精神使我感動。

  現在常說的“看不懂”、“朦朧”或“晦澀”都是暫時的。人類向精神文明的進軍決不是輝煌的閱兵式。當口令發(fā)出“向左轉走”時,排頭把步子放小,排尾把步子加大,成整齊的扇面形前進。先行者是孤獨的,他們往往沒有留下姓名,“只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為后來者簽署通行證。”一只金色的甲蟲在窗玻璃上嗡嗡地呼救,我打開窗門,目送它冉冉飛往沸沸騰騰的桂花樹。愿所有對自由的向往,都有人關注。

  篇三:到石碼去

  世上大約沒有人能記起他出生的那一天,人間以什么樣的面目迎接他。可我雖然滿月之后就離開石碼,再也沒有回去過,但那一天的情景卻完整無損地留在我的記憶中,而且一年比一年豐富細致。

  沿海一個小小的漁鎮(zhèn),螺號吹出一股一股沁涼的晨霧。爸爸出差去了。臨時租借的住房又潮濕又空曠,除了粗礪的石條窗透過幾線光亮,再有就是那敞開著的小門,門前幾級苔痕斑斑的石階接上路面。

  可以看見幾雙穿木屐的大腳沉實有力地踩過,腳趾虎虎地張開,褐色的寬褲管帶起腥味的風。魚尾甩動的大籮筐轔轔地拖過條石街,到處是閃閃發(fā)亮的鱗片。

  陽光漸漸熾熱起來,石條街像一條流動的火河。臨時請來幫忙的漁婦靠在門框上,被正午的倦意侵襲,漸漸打起盹來。

  一支蠟燭在碩大無朋的圓桌上自得其樂。

  媽媽的床縮在大房子的最深處,垂著蚊帳,像一艘落下帆的小船,泊在荒涼的海邊,濤聲時高時低。

  外鄉(xiāng)、獨居,又懷著一個不安分的小生命。她好幻想又多愁的氣質足夠讓她在陣痛的間歇中體味處境的寂寞和神秘。也許她想起外婆家她的清凈臥室,風百無聊賴地翻動遺忘在鋼琴上的樂譜,自鳴鐘一下一下地測量著岑寂。枕邊那一冊《聊齋志異》猶夾著多少狐仙和鬼異的故事呀,在她們那一幫教會女生中,她時常拿這些故事嚇吱吱叫的姑娘們,其實多半首先嚇了她自己。

  突然一陣風,涼涼的(媽媽一直這樣強調,而且聲明她決沒有睡著),燭焰低抑,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隔著蚊帳撞往媽媽懷里。媽媽大驚,猛地撩起蚊帳,只見那漁婦靠在門框睡得正熟,一只黑貓蹬過她厚實的赤腳,一蹭上了街。蠟燭快燃盡了,小小的火焰猶如一面小旗,飄動、展開、垂落……

  我在那天下午出生,媽媽那天看見了什么,誰知道呢,但從此我便有了“精靈兒”的綽號。

  滿月之后,綢緞莊老板把他的三小姐和外孫女一同接回大都市。

  我那常在地方小報上發(fā)點歪詩的爸爸,抱著他的鬈發(fā)黑黑、膚色雪白“精靈兒”,在花園回廊上大叫:“女神,我的女神。”盡管后來女神長成了丑八怪,但父親對我的溺愛有增無減,原因也和我的“精靈”有關。走在街上專挑溝沿、欄桿走,上樹,和男孩子去釣魚,吊在龍眼樹上偷嘴,都有我的份。尤其我們的家在政治風云中遭難之后,媽媽遇事總得和我商量,在她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夸我也好,罵我也好,常是一聲“精靈鬼”。

  有一天我要填履歷表了,媽媽告訴我籍貫要寫泉州。什么?我明明出生在石碼嘛!泉州我隨爸爸去過,我一點不喜歡。泉州是一條又一條繞來繞去繞個沒完的小巷,一張又一張據說是親屬而又從未見過面的臉孔。我唯一感興趣的是爺爺和奶奶的洞房,但那已被我叫不出輩份的族親翻修一新,鄧麗君在那兒領導新潮流。籍貫在泉州是多么暗淡呀。

  而我的石碼鎮(zhèn)白天有慷慨熱烈的陽光,存在石縫,流在海灘,到了晚上就發(fā)酵成濃濃的酒香。清冷的月芽兒像一彎快鐮,收割一簇一簇浪花,波濤吃吃地笑著,糾纏著蒼白的石階。碼頭邊泊著小小的漁船,透過船篷是紅紅的燈,看得見古銅色的脊梁護衛(wèi)著一窩甜甜的夢,夢中的漁家孩子像黑鰻一樣扭動著。啊,咸味的夢和大海息息相關。

  讓我籍貫一欄藏著我的漁鎮(zhèn)吧,今天填鄉(xiāng)音如縷,明天填南曲一管。我在我自己的熱愛中,吮吸爸爸媽媽的回想,豐滿了我出生的那一塊熱土。

  過了許多年,我在一些場趕認識了不少石碼人,他們熱情地邀請我去玩,并且告訴我,再也沒有石條街了,都成了柏油路,那種古堡似的老房子怕也不在了,甚至魚也少了,現在鎮(zhèn)上的主要經濟是工廠。

  終于有一天,我把一張六角錢的船票端詳了許久。六角錢,這么簡單,一艘突突突彌漫著汽油味的小國輪就能把人帶過三十二年遼闊的懷想,抵達夢之灣嗎?

  三十二年,小鎮(zhèn)的人與事也在我的思念中成長與凋謝。我常想那一只那么殘酷地摑我屁股蛋的蒲扇大手,現在一定像老樹皮那樣擱在膝上,還會有孩子愿意聽他講陳年爛芝麻嗎:三十多年前,有位愛抹眼淚的“先生娘”在這兒養(yǎng)了個哭不出聲的精靈兒……街角的碗匙敲擊聲,還一樣有節(jié)奏地誘惑行人夜歸的腳步嗎?但賣魚丸湯的定不是那愛咳兩聲的老頭,該是他的兒子或孫子了。雖然那胡椒味兒,那蔥花香,是我在胎里就熟悉了的。

  我的手一松,綠色的船票順著波濤一聳一聳漂走……

  讓那新建的公寓大樓替代我那秘藏無數鬼魅傳聞的老房子吧;讓漁民綜合企業(yè)公司孵出一批一批羽毛斑斕的青年和姑娘吧;讓穿木屐的腳都套上三接頭皮鞋,讓喬其紗和紅領帶在大街上飄吧;讓所有的孩子都出生在那樣一個熱烈、明朗、高速度的現代化都市吧!只是在我的感情里永遠有一扇開著的小門,像一個簡樸的畫框,嵌著那天的陽光,那條市聲喧鬧的條石街,和一個“精靈兒”三十二年綿綿的眷念。

  198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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