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幫忙到扯淡》一九三五年九月初刊于日本東京《雜文》月刊第三號;后收入一九三五年末由作者親自編定,一九三七年七月上海三閑書屋出版的《且介亭雜文二集》。
從幫忙到扯淡
“幫閑文學(xué)”曾經(jīng)算是一個惡毒的貶辭,——但其實是誤解的。
《詩經(jīng)》是后來的一部經(jīng),但春秋時代,其中的有幾篇就用之于侑酒;屈原是“楚辭”的開山老祖,而他的《離騷》,卻只是不得幫忙的不平。到得宋玉,就現(xiàn)有的作品看起來,他已經(jīng)毫無不平,是一位純粹的清客了。然而《詩經(jīng)》是經(jīng),也是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xué)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中國的開國的雄主,是把“幫忙”和“幫閑”分開來的,前者參與國家大事,作為重臣,后者卻不過叫他獻詩作賦,“俳優(yōu)蓄之”,只在弄臣之列。不滿于后者的待遇的是司馬相如,他常常稱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獻殷勤,卻暗暗的作了關(guān)于封禪的文章,藏在家里,以見他也有計畫大典——幫忙的本領(lǐng),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時候,他已經(jīng)“壽終正寢”了。然而雖然并未實際上參與封禪的大典,司馬相如在文學(xué)史上也還是很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但到文雅的庸主時,“幫忙”和“幫閑”的可就混起來了,所謂國家的柱石,也常是柔媚的詞臣,我們在南朝的幾個末代時,可以找出這實例。然而主雖然“庸”,卻不“陋”,所以那些幫閑者,文采卻究竟還有的,他們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滅。
誰說“幫閑文學(xué)”是一個惡毒的貶辭呢?
就是權(quán)門的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也就是說,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lǐng)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志,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志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
幫閑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只剩了這扯淡。
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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