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梁實秋的人性論批評從人性善惡二元構(gòu)成、善對惡的適度節(jié)制、天才才能洞察絕對真理三方面接受了白璧德的影響,但梁實秋拓展了絕對真理的范疇,強調(diào)普遍人性,更偏重實踐理性。
【談友誼】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guān)系,其中包括了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如果以友誼作基礎(chǔ),則其他的各種關(guān)系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地建立起來。當(dāng)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guān)系,夫婦雖有選擇余地,但一經(jīng)結(jié)合便以不再仳離為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兄弟都是朋友關(guān)系,不過形式性質(zhì)稍有不同罷了。嚴格地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過來亦然。
我們的古圣先賢對于交友一端是甚為注重的。《論語》里面關(guān)于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題目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象征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as,David與Jonathan,怕也只是傳說中的美談吧。就是把友誼的標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有銀錢經(jīng)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人?你出門在外之際對于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于心,能維持長久于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guān)系以為維系,恐怕很難在若干年后不變成為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最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和現(xiàn)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最干脆:“我的朋友們啊!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句話近于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上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著燈籠去找,卻是像沙里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地洗煉。一旦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zhuǎn)。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為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dāng)戶對,縱不像九品中正那么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于“自輕肥”之余還能對著往日的舊游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么?漢光武容許嚴子陵把他的大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風(fēng),但是嚴子陵之毅然決然地歸隱于富春山,則尤為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很漂亮,看看他后來之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gòu)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fā)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只是指品學(xué)而言,二來只是說不要結(jié)交比自己壞的,并沒有說一定要我們?nèi)ジ吲省S颜x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jié)交比自己好的,那就永遠交不起來。
好像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論,這話是對的,因為如有深厚的友誼,那友誼容易變質(zhì),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很難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彌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以同性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賴于興趣之相近與互相之器賞,但年長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顯著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為他的情感無所寄托,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他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為淡所以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昵。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 Twain說:“神圣的友誼之情,其性質(zhì)是如此的甜蜜、穩(wěn)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如果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財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錢,一般人為最倒霉的事幼莫過于還錢。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guī)勸乃是朋友中間應(yīng)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己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余力規(guī)勸別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愿意別人批他的逆鱗?規(guī)勸不可當(dāng)著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傷他的顏面,不可在他情緒不寧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說:“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為勸善規(guī)過是友誼的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只有神仙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并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yīng)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
【衣裳】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tài)也會泄露我們過去的經(jīng)歷。”可是我不記得是誰了,他曾說過更徹底的話: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杰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我們在畫像中見到的華盛頓和拿破侖,固然是弈弈赫赫,但如果我們在澡堂里遇見二公,赤條條一絲不掛,我們會要有異樣的感覺,會感覺得脫光了大家全是一樣。這話雖然有點玩世不恭,確有至理。
中國舊式士子出而問世必須具備四個條件: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酒,四季衣裳;可見衣裳是要緊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普羅”一些,曾隨著一伙人在上海最華貴的飯店里開了一個房間,后來走出飯店,便再也不得進來,司閽的巡捕不準他進去,理由是此處不施舍。無論怎樣解釋也不得要領(lǐng),結(jié)果是巡捕引他從后門進去,穿過廚房,到帳房內(nèi)去理論。這不能怪那巡捕。我們幾曾看見過看家的狗咬過衣裳楚楚的客人?
衣裳穿得合適,煞費周章,所以內(nèi)政部禮俗司雖然繪定了各種服裝的式樣,也并不曾推行,幸而沒有推行!自從我們剪了小辮兒以來,衣裳就沒有了體制,絕對自由,中西合璧的服裝也不算違警,這時候若再推行“國裝”,只是于錯雜紛歧之中更加重些紛擾罷了。
李鴻章出使外國的時候,袍褂頂戴,完全是“滿大人”的服裝。我雖無愛于滿清章制,但對于他的不穿西裝,確實是很佩服的。可是西裝的勢力畢竟太大了,到如今理發(fā)匠都是穿西裝的居多。我憶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裝的一幕。那時候西裝還是一件比較新奇的事物,總覺得是有點“機械化”,其構(gòu)成必相當(dāng)復(fù)雜。一班幾十人要出洋,于是西裝逼人而來。試穿之日,適值嚴冬,或缺皮帶,或無領(lǐng)結(jié),或襯衣未備,或外套未成,但零件雖然不齊,吉期不可延誤,所以一陣騷動,胡亂穿起,有的寬衣博帶如稻草人,有的細腰窄袖如馬戲丑,大體是赤著身體穿一層薄薄的西裝褲,凍得涕泗交流,雙膝打戰(zhàn),那時的情景足當(dāng)?shù)闷稹般搴锒凇彼膫字。當(dāng)然后來技術(shù)漸漸精進,有的把褲腳管燙得筆直,視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里插一塊和領(lǐng)結(jié)花色相同的手絹,儼然像是一個紳士,猛然一看,國籍都要發(fā)生問題。
西裝是有一定的標準的。譬如,做褲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見過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裝褲,光線透穿,真是駭人!衣服的顏色要樸素沉重,可是我見過著名自詡講究穿衣裳的男子們,他們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寬格大條的材料,顏色驚人的襯衣,如火如荼的領(lǐng)結(jié),那樣子只有在外國雜耍場的臺上才偶然看得見!大概西裝破爛,固然不雅,但若嶄新而俗惡則更不可當(dāng)。所謂洋場惡少,其氣味最下。
中國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裝更麻煩些。固然西裝講究起來也是不得了的,歷史上著名的一例,詹姆斯第一的朋友白金翰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中裝比較的花樣要多些,雖然終年一兩件長袍也能度日。中裝有一件好處,舒適。中裝像是變形蟲,沒有一定的形式,隨著穿的人身體變。不像西裝,肩膊上不用填麻布使你冒充寬肩膀,脖子上不用戴枷系索,褲子里面有的是“生存空間”;而且冷暖平勻,不像西裝咽喉下面一塊只是一層薄襯衣,容易著涼,褲子兩邊插手袋處卻又厚至三層,特別郁熱!中國長袍還有一點妙處,馬彬和先生(英國人入我國籍)曾為文論之。他說這鐘形長袍是沒有差別的,平等的,一律地遮掩了貧富賢愚。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藍長袍,他簡直崇拜長袍。據(jù)他看,長袍不勢利,沒有階級性,可是在中國,長袍同志也自成階級,雖然四川有些抬轎的也穿長袍。中裝固然比較隨便,但亦不可太隨便,例如脖子底下的鈕扣,在西裝可以不扣,長袍便非扣不可,否則便不合于“新生活”。再例如雖然在蚊蟲甚多的地方,褲腳管亦不可放進襪筒里去,做紹興師爺狀。
男女服裝之最大不同處,便是男裝之遮蓋身體無微不至,僅僅露出一張臉和兩只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線,女裝的趨勢,則求遮蓋愈少愈好。現(xiàn)在所謂旗袍,實際上只是大坎肩,因為兩臂已經(jīng)齊根劃出。兩腿盡管細直如竹筷,扭曲如松根,也往往一雙雙地擺在外面。袖不蔽肘,赤足裸腿,從前在某處都曾懸為厲禁,在某一種意義上,我們并不惋惜。還有一點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經(jīng)若干年的演化,已達到一個固定的階段,式樣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種人一定穿某一種衣服,身體丑也好,美也好,總是要罩上那么一套。女子的衣裳則頗多個人的差異,仍保留大量的裝飾的動機,其間大有自由創(chuàng)造的余地。既是創(chuàng)造,便有失敗,也有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體的優(yōu)點表彰出來,把劣點遮蓋起來;失敗者便是把劣點顯示出來,優(yōu)點根本沒有。我每次從街上走回來,就感覺得我們除了優(yōu)生學(xué)外,還缺乏婦女服裝雜志。不要以為婦女服裝是瑣細小事,法朗士說得好:“如果我死后還能在無數(shù)出版書籍當(dāng)中有所選擇,你想我將選什么呢?……在這未來的群籍之中我不想選小說,亦不選歷史,歷史若有興味亦無非小說。我的朋友,我僅要選一本時裝雜志,看我死后一世紀中婦女如何裝束。婦女裝束之能告訴我未來的人文,勝過于一切哲學(xué)家,小說家,預(yù)言家及學(xué)者。”
衣裳是文化中很燦爛的一部分。所以裸體運動除了在必要的時候之外(如洗澡等等),我總不大贊成。
【代溝】
代溝是翻譯過來的一個比較新的名詞,但這個東西是我們古已有之的。自從人有老少之分,老一代與少一代之間就有一道溝,可能是難以飛渡的深溝天塹,也可能是一步邁過的小瀆陰溝,總之是其間有個界限。溝這邊的人看溝那邊的人不順眼,溝那邊的人看溝這邊的人不像話,也許吹胡子瞪眼,也許拍桌子卷袖子,也許口出惡聲,也許真?zhèn)的鬧出命案,看雙方的氣質(zhì)和修養(yǎng)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