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鳥語,與物晤語散文
我有一扇窗，對著人類所有都關閉著，卻唯獨對著自然敞開；我有一扇門，對著世間所有都緊鎖，卻唯獨對著虛空半闔著；我有一扇心扉，對著人世所有關闔著，卻唯獨對著自然大開。
這是我的生命向自然呈現的狀態，所以，對于自然，我是唯物主義，對于生命，我是唯心主義。
曾經，我身處社會，把自己禁囚于心，那種痛苦與煎熬是心靈歷程的繁復走向。我困惑于此，也幽禁于此。所以，我只心的成熟，卻沒有達到物化的成熟。我把心箍養得烈火烹油般枯香，卻沒有把身放養得豁達自然。
某天，我坐在窗下，聆聽到一片啾啾嚦嚦的婉轉聲音，我癡癡地呆在了那段時空里。然后許多的暇光，我怔在鳥語聲中，把自己的心懷放養起來，從油枯煎香里釋放，重新拈捻，育出自然的清香來。時日漫漫，于不知不覺中，我才知身處自然，與物相語，已成了自然本色，身心皆在洗練中達到一種純凈又溫婉的馨柔氣息。
由此，不再困惑于那顆逼仄狹隘的心，也不再揪心于那痙攣顫抖的時光。心外心內都暢然蘊藉。
怦然心動于時光賜予給我的段段情戀，讓我戀上了自然，戀上了鳥兒，戀上了物與物的晤語。
一、
年少的時光，母親在熠熠日光下，在人類都沉睡，在自然都舒展中，向我竊竊私語著：來生，變做一只鳥兒，是作為女人的我最大的福氣。我呆呆地懵懂聽著，看著她左手拿著紅紅的辣椒，右手拿著剪刀，坐在辣椒堆里一個個剪著辣椒。母親的姿勢優美而動人，一堆火紅的辣椒，映著母親柔柔的疲怠的神情，極有一種靜靄的韻味。我沉在了母親的形為動作中，忘卻了母親的呢喃話語。
然后我手捧一本發毛發卷的書冊，那是從哥哥的房間收集而來的一本野史。我看得津津有味，卻時刻警剔著，我怕哥哥發現，又搶走我的書。但整個午間哥哥都沒有發現我，而我卻發現了那一樹的知了在鳴唱個不停，此起彼伏的高唱著夏日的情歌。
當深夜來臨，我寫完了自己的無言亂語后，坐在幽涼的房間里，靜靜寂寂等待著瞌睡的來臨時，夜空中響起了“咕——呱——”、“嘎——咯——嘎——咯……”的聲音，低沉而吵啞，遙遠而荒涼，似從地底下傳來，又似乎從太古中傳來。幽冥間的聲音，岑寂而憂傷。我的心緊緊地凝著。
我知道貓頭鷹的聲音是“歐歐歐”的聲音，聲音綿長，音節短促，凄厲而惶恐。它就在山上林間，在夜色降臨時呼叫，孤獨而吵啞。而這種聲音卻不同于任何一種鳥類的聲音，像鵝的聲音，又沒有鵝的聲音那般高亢響亮雄渾軒昂，這是一種暗啞的低弱的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低低地、沉沉地呼喚，來自遙遠的寥廓，聲聲撕扯著心魂。
我凝神靜聽，在夜深人靜中，眼睛睜得圓圓，精神極度的抖擻。然后，那聲音消失了，許久后，在我等得精神困盹，幾欲陷入深夢里，它又響起來了，來自幽冥，來自地獄，自然荒蕪……
我捕捉不到，它真正的發音處，然后，就那樣愀然凝結在夜空下，靜靜地睡去。
幼時的獨夜時光里，我專注于此種聲音，是我心靈深處的一重秘密，我為著尋找此音此境而精神在靜夜里極度的旺盛起來。從夏到秋，整個漫長的季節中，整個漫長的幼少年，我都會在寂寂的夜里，獨處幽室，聆聽幽曲。
我從沒有尋找到此種聲音的發源物與發源地，但我卻相熟于此種聲音，甚而在那段純凈的時光里迷戀上了這單一的呼叫聲。它似我深夜里的血脈在大地的深處搏動而發出的聲音，也似我心魂由黑夜通向幽冥萬物的呼喚。而最為虔誠的——我把它想象成一種人類不曾發現的太古生物——它是家鵝與天鵝的中間物，有著優雅而修碩的身，有著笨拙扁平的喙，有著樸拙而深褐的蹼足，潛伏在地底深穴處，游走于地下水，啄食地下微生物。然后，青蛙一般冬眠，春末夏初眠醒，在地底呼喚，來自洪荒深處的孤獨與幽沁荒涼。
這是我年少時光里最為美妙的暢想。它深鎖我心，在靈魂深處，夜夜眠夢，呼喚，搏動。
二、
當身處于都市，在臭水溝與臭垃圾堆橫行遍布的街道上，聽往來風聲急呼的車鳴人嘯聲時，我很慶幸我的家鄉是在遙遠的大山深處，我也很慶幸我從小所在的環境，是群山靄靄，山花爛漫，綠樹成蔭，蜂飛蝶舞的浪漫山野。我走在最為美麗的花園般的城市中，聽著音響震天，看著各色衣裙人兒歡舞蹀踏，卻依然向往那段泥濘斑駁的渾濁之小徑。
在一路三滑的溜冰似的行走中，身體所產生的韻律美，動感美，不是在廣場上跳動的舞姿舞步所能比擬的，而那種腳踩泥濘踐踏混合著水淖聲，也不是那震天價的音響能夠比擬的。那是一種身心的激情，那是一種水淖泥濘擠壓滋衍出的粘軟、清心寧魂的聲音，整個身心的纖毫末梢都在泥濘中得以律動彈跳起來，自然馨香，詩意斑斕。只有在泥濘中才得以顯現，只有在水氣氳氳、泥水沼沼中才彰顯那份詩意與美感。靈動纖巧的身體，恰似大寫抽象的立體畫面，映照在青天瑩水中，綻放絲絲漣漪，浮曳漣漣生命的柔美。
天光水色，一片純凈與澄澈。琉璃般的青靛色天宇，白銀似的水色，連綿到天邊，迥遠而清邈。碧色潤水，更為清媚柔綠，煙光在遠山，出岫之云在巔峰，迢迢山光水色里，渾濁與純徹并存。凈的天，凈的地，凈的人，唯美而繾綣，楚楚情韻，澀澀純憨。那是那個年月的生命線，跨度在時空中，虛無卻真實，迷濛卻亮白，渾濁卻凈靄，酸楚卻唯美。
我總是喜歡獨自涉上幽谷，那里面不僅僅是空幽寂蕩，而且有著沁涼的水，潺潺地流瀉在心苑上，浣凈了少小的心田。那里也不僅僅是泉水叮咚，絲草碎花兒搖曳娉裊，還有著空山鳥語，幽幽鳴唱著天光日色，與物相融，擇樹而棲，遙寄天宇，穹隆向晚，啼翠鳴綠。
曾幾何時，母親輕輕靜靜地柔撫我：每一棵樹都會有一只鳥兒來棲息，所以不怕空寂，只把翠色綻放，綠意渲染，便會招來那只鳥兒在枝頭鳴唱歌撫。我記著時想起了母親她曾說的要做一只鳥兒。恍惚想起，那是否到時候母親幻化成的一只鳥兒來到我的枝頭，棲歌唱晚呢？
哦，母親的呢喃中，有她一生的酸楚，做人累，做人苦，所以擇鳥而化，擒枝而棲。此生此世皆自由輕松，無羈飛翔，做最自在的物，與最廣闊的天地同游，與最緘默的物相喁。生命快樂簡單。世界博大浩淼。
當鳥兒在枝頭停駐，棲息，是否是在唱著最為美麗的歌曲，歌頌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如此純凈，如此詩情畫意？
當鳥兒在潺潺溪水中停駐，歇渴，是否是在唱著最美妙的弦律，彈唱這條溪澗，這片花兒，這塊巖石，這片樹林如此清雅純澈，如此柔靄馨香，如此韻味柔美，如此浪漫滿懷？
我愛著的是這條幽谷，年少時光，我總是獨自走來，走進這片幽谷，相伴一頭黃母牛，瞅著一只骨嚕嚕轉動著小腦袋的鳥兒，聽她美麗的唱腔里噴吐著清脆的歌聲，和著潺潺涓涓的溪水作最為美妙的吟唱。那些花兒，那些水花，那些葉兒，那些水草便都化作了一個個靈動的輕柔的少女，在清風里柔裊輕娜，娉婷出最美為清媚的舞姿。我看見母牛的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里沁出的晶瑩的水珠。我慢慢地蹲下來，輕撫它柔美的眼，潤珠滴落在手中，我掬水清洗它的蒼桑，我輕吻它長長的睫，它亦還我一個散發馨草清香的吻。
我坐在青石上，沁涼的感覺流遍全身。我看見一只小小鳥兒歪坐在對面的石頭上，也怔怔瞅著我，我們對視，凝久。然后，它輕啼一聲，展翅飛起，在一株青竹上，嘀溜溜的眼，審視我。良久，它又飛起，飛到了牛角上。停立。慢慢伸出小腦袋，啾啾鳴叫，試探。母牛溫順地低頭吃草，不理它。它盯著我看。然后飛起，落到我坐的`青石上，轉著腦袋，啁啁靠向我。我手輕扯石旁的一朵淡黃的小花兒，落在掌心，捧至它的眼前。它鳴嚦一聲，輕輕啄取，“咻”的一聲飛走。
從樹林的那邊，傳來一陣啾啾啁啁，吱吱喳喳的叫聲，我的掌心有尖喙輕啄過的觸感，隱隱的輕痛，然后在一陣風聲里，松濤濤竹沙沙鳥嚦嚦中緩緩消隱。
最美的感動在那個幽谷，在那條溪澗，在那片山林，在那只鳥兒身上；最美的時光，在相伴一頭黃母牛的清寂時光里；最美的歲月，在日日聆聽鳥兒的鳴嚦聲，低頭思量，抬頭瞅視，埋頭沉瞌中。
三、
歲月流走了許多古韻典雅的東西，而我獨愛幽古，一切幽古的東西，散發著的沁涼馨香，幽靄，氣息沉緩，那是通過時光的淋沐，歲月的洗滌，華彩漸消，卻漸至深入骨髓，融入血液，生命的紋理在一遍遍的撫拂重現。
我就靜臥時光與歲月，獨擁幽岑，獨覽素樸。
好在，逝去的東西，卻沒有逝去我的心苑幽閬。我依舊在任何地方都能捕捉住一只鳥兒的清音，歡歡送入心扉，啼亮塵世，鳴清世界。如若這個世間最美妙動聽的歌聲是什么，也許我在任何時候都會說，鳥鳴清音。
有鳥兒歡叫的地方，就是人類生存的天堂，即便它是地獄般的幽濁腥臭。既然能有鳥兒的存在，能有鳥兒的啼唱，它就還有一片不為世人所染的綠地，角角落落，荒荒目目，遺我片瓦塵埃之地。世界也就良好。
有鳥兒歡叫的地方，就是心靈的憩息之所，即便它滿目瘡痍，污漕漕，亂臟臟。既能聆聽到鳥兒的清音款曲，它就還有靈魂釋放的境域，孤獨遣懷的場所。追逐一只鳥兒的軌跡，將心魂譜入，時光靜好，歲月安好。
彼時，我寓居于一處陬隅，深陷垃圾成堆，污渠成網中，生命難抑，心魂窒息。卻在遙目凝望中，一片鳥鳴聲將我帶入另一重荒地之中。那里，也是滿目瘡痍，但卻有著些許荒草野莽，郁郁勃勃，蒼蒼茂茂覆蓋了一片野地，成為鳥兒的最后遺居地。于是，各種各樣的鳥兒、生物寓居于此，大鳥小鳥在草叢中筑窩棲居。早晚飛進飛出，停息草叢，飛旋天空，停駐荊棘、電線桿、屋檐、陽臺上，我便每天清晨與傍晚靜倚，凝望它們，欣享它們的歡快時光，聆聽脆聲鳴嚦。相伴入夢，醒夢。夜色滂沱，鳥聲嚦嚦，蛙聲幽幽，而我心卻歡欣清悅。
在那樣嚴重被污染的環境中，鳥兒與蛙兒相伴我最為寂寥的時光。生命喚起幾度戀想。
彼時，我站在馬路邊等車，路邊是繁茂的灌木草叢。草葉上落滿了灰塵。一大群小小鳥兒歡歡嚦嚦飛落在路邊，輕啄，歡叫。我望著，時光仿佛就此靜止，它們將大虛無的時光帶入了塵世的紛擾中，滌清化解了紛擾擾吵起的焦躁與慌惶。身便靜，心便寧。凝望，它們是一群可愛的生靈，托付著大自然的厚愛，將清歡載入人間，濾盡了濁晦。
一輛車鳴叫著從遠處飛來，小可愛們便急急飛起，飛入了叢灌中。彼此歡呼相邀著。然后在車輛急馳而過后，它們又飛出，落下，彼此觀望歡呼清鳴。一次次地如此反復著，似在逗留，又似在向世人召示著人類的匆忙，它們的清歡。
我還是很慶幸有一個鄉村里的農家，在生命窒息時，回歸到山林，還我清寧。然后日日在床前，聆聽鳥兒的歡呼清鳴聲，陷入沉睡，又迎來清晨。歡呼聲聲，聲聲脆啼，鳴嚦著世間的孤與涼，清與歡，幽與寂，時光緩慢沉淀，凝聚起最浪漫最唯美最詩意的清景畫幅。
坐在窗前，窗外便是一片樹林，樹林里各色鳥兒在杉樹、樟樹、竹梢、叢灌間飛撲盤旋。唧唧鳴嚦，宛囀而嘯，嘹唳滿空，脆歡幽清。大的鳥停在一枝柔弱的枝條上，引起一陣枝葉晃蕩聲，小的鳥誤停在一只大鳥的樹上，惶惶逃飛，驚起樹林一片惶呼聲。大的鳥彼此間爭一枝梢，引頸高嚦，撲扇起一片林濤聲。大小鳥兒在一棵高大繁茂的枝葉間開會，吱吱喳喳，啾啾啁啁，歡叫啼脆一片，驚醒了一片林杪，也喧闐了一段晌午好時光。
遠山啼翠，我卻不用凝望遠山，就駐窗前，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綠意婆娑。臥榻看云聽音，一片清寧嘯然。耳邊嘁嘁唧唧，一片喃囈聲，仿似那舊時光，那舊時景，仿似那夢里情，夢里歡。
煙黃的時光，我便佇守薄靄，在一片鳥聲中，聆聽季節的變遷，聆聽歲月的更迭，聆聽人世的嬗變，聆聽心花的綻放，聆聽自然的奧妙，聆聽光陰的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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