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三繞散文
一、
晚自習間,飛蛾三次碰到我的頭,也許是同一只飛蛾吻了頭發(fā)三次;也許是兩只:一只一次,一只兩次;當然也可以是三只不同的個體。它們太過相似:同樣大小,深褐色羽翼,灰白的腹部。每一次觸碰都很實在,我左側發(fā)絲上一定殘留了不少飛蛾翅膀上的鱗片,對叫不出它們的具體學名我感到遺憾。它們沿著光的小徑,飛來撞去,不知帶著狂喜抑或恐慌。古舊的建筑比簇新的建筑更吸引它們,這座教學樓年歲已老,墻面斑駁,木質桌椅也被磨出柔和的光亮:就像年長者深沉的目光。忽然,我放下手中的書,凝視它們或飛舞或停息在燈管周圍,想著它們的不堪一擊和毫無畏懼,這世間的弱小和強大都屬于它們。不同的品種,壽命不同,短的幾小時猶如蜉蝣;長的一個月,平均九天。琢磨著這些數據,悲憫漸生,萬物都被圈在生命的界限內,人類的七十年與飛蛾的九天到底有何區(qū)別?我用一只腳可以碾碎它們,而我的手指觸碰到火會本能地縮回,我怕火焰的溫度,怕疼,而飛蛾親近火,燒傷燒死都不畏縮。我猜想每一只飛蛾都知道自己生命具體的界限,具體到分到秒到毫秒到微妙,也許這樣可以解釋它們的瘋狂。相比九天,七十年顯得太漫長,漫長到可以花大把時間來無所事事,可以磨碎所有勇氣和激情,可以怯弱地生活。相比九天,七十年顯得好可憐,可憐到整間教室,只有一個人看書,這個人是我,而我是這間教室唯一的老師。我的學生們除了玩手機游戲就是聊天,他們十六七歲,覺得離七十甚至八九十還有很長很長的'距離,他們覺得時間用來耗費是最理所當然的。
一個半小時,飛蛾勸誡了我三次。我也勸誡我的學生,我說德國孩子都看書,以色列人都看書,拉美“現(xiàn)實以下主義”運動也勸誡青少年看書。我說碎片式的閱讀會阻礙你思考,不入流的小說會降低你的審美水平。他們依舊玩手機依舊聊天,無人看書。我說的很多很多都如同鱗翅目昆蟲的鱗片落在大海上。飛蛾在帕慕克的散文上投下黑影,我跟隨鉛字想象海鷗的掙扎。閉嘴,都給我閉嘴!除了蟬鳴,那是大自然的神諭,人類的喧囂是罪孽,我的學生安靜下來,可憐的安靜,他們還不懂自制力的重要。然而十六七歲時,我也不是現(xiàn)實標準下的好學生,“特立獨行”,高中老師這樣評價我,從來不認真聽課,自顧自地看課外書,那時的我像飛蛾一樣無所畏懼,不在乎火焰,不在乎成敗,只渴望自由,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那四個字也許是一種贊揚,隱約的贊揚,“特立獨行”畢竟包含了與眾不同的意思。但是老師說得太嚴肅,她說“特立獨行”時,有點摸不透她的眼神。我討厭公共教育,從來如此,即便現(xiàn)在陰差陽錯成了老師,仍不斷在質疑公共教育的質量和效果。對我來說,每個人都太不相同,尤其在精神層面,因此對著幾十個人說一模一樣的內容很愚蠢,對不同的人要說不同的話。
飛蛾撞上頭的那一刻,我猛然看清自己與他們的不同,對一切的一切,飛蛾的種類、燈光的速度、帕慕克的文字、建筑物的構造,我都充滿了敬意,對這個世界的真實充滿了熱忱?疾涣说谝幻,分數不完美,都不重要,最好的教育不在于學校,不在于老師,不在于教材,而在于一種態(tài)度,一份自覺,以及不俗的感知力。態(tài)度可以修正,自覺可以依靠意志,而感知力源于練習。
夜風起,飛蛾橫沖直撞,我看著手中的書,再抬頭看看學生,終于欲言又止。這間教室讓我喜歡:四壁是梔子花半枯的黃色,桌椅上裸露的刻痕好似一張口就能講出神秘而古老的故事;墻上陳舊的筆跡與此時此刻學生年輕的臉龐相照應,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觸摸。屋內飛蛾也許自石炭紀就開始了逐光游戲,它們將兩億八千年凝聚成一瞬間投擲給你。我傾心古老的建筑,愿意花很多時間去觸摸時光留下的足跡,可以沿著足跡創(chuàng)造過往情境,這種想象極為自由。
他們仍在玩手機,仍在聊天,還是無人抽出一本書安靜閱讀。他們抱怨教室不夠新,而不去感知舊的韻味。自習結束,學生逃也似的離開教室,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祈禱年歲增長會改變他們浮躁的心性;赝w蛾,我在心里與它們道別,英勇讓短暫的生命變得璀璨,它們在燈光下像飛舞著的火,光與熱是它們的神明,而它們的特立獨行成就了它們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的神明。我終于肯定當年的“特立獨行”是贊許,不理會外界種種,需要大勇氣,飛蛾在短短兩節(jié)課時間里提醒了我三次——不與千圣同步,不與萬法為侶,不向如來行處行。
二、
石階縫隙處擠滿了青苔,昨夜一場大雨,沁得這纖如絨毛的植被蒼翠可人。我落腳極小心,生怕碰到飛蛾的死尸,梯步上散落著好些飛蛾尸體,有的完好,有的已被踩碎,那些殘破的尸體旁留下一圈粉末:翅羽上的鱗片,鱗片對它們起保護作用,如今已經提不上作用了,昨天我還為它們算著壽長,短短一夜,死亡轟然降臨。一朵,兩朵,三朵,我數著石階上飛蛾的數量,這其中是不是有昨日與我發(fā)絲相碰的一朵?雖然褐色并不艷麗,然而面對生命,我仍用“朵”來修飾,每一個生靈在宇宙秩序里都是不可替代的。
一夜而亡。
一場雨,是一場暴力,屠殺了飛蛾。
暴力決定一切,我用的是決定而不是掌控,戰(zhàn)爭勝利者擁有制定政權、法律的權力,擁有選擇文化的權力。但這一刻,飛蛾死尸遍地的一刻,我決定詛咒暴力。
我問學生:你們對屋外死去的飛蛾有什么看法?
他們終于停止玩手機,終于停止無意義的聊天,他們沉默。我也沉默。他們對我的提問感到莫名其妙,他們的眼神告知我,飛蛾的死,無人問津。
我好害怕,有一天,鱗翅目、光速、帕慕克、建筑藝術,也變得無人問津。
飛蛾是勇士,是無人問津的天才。它們有意或無意地撞上我的腦袋,它們讓我感受到熱情、執(zhí)著,以及死亡的安寧。
而后我給學生講建筑材料,講建筑構造,間歇時望向窗外,看樹木碧郁,然而下一場雨,一場悲風,就吹黃了樹葉,獨留一樹枯枝。凋謝、消逝、死亡都讓人觸不及防。
而后有了追憶,對死去的飛蛾,對夏日的樹木,對昨日讀過的文字。
【飛蛾三繞散文】相關文章:
兒童中文繞口11-23
一年級美術《繞繞涂涂》說課稿08-25
飛蛾簡筆畫畫法11-09
超級難的繞口11-23
特別繞的繞口令12-01
平舍翹舌繞口11-23
最繞口的繞口令08-17
特別繞口的繞口令12-01
飛蛾撲火的同義詞01-14
飛蛾的痛苦經歷勵志故事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