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散文
前兩天,寫了一篇《麻雀兒》的文字,將那童年頑劣淘氣之事細數一二…… 今天又以“烏鴉”為題,也并不是專為和鳥兒們過不去,只是這“烏鴉”的確是那“麻雀兒”的父親,索性一并把這故事講完吧。
關于“麻雀兒”的綽號由來也無非是鄉鄰們揶揄那喜順子的好說、好諞,并無惡意。但如今說起他爹這“烏鴉”名兒的來歷,怕就不那么招人待見了。麻雀兒再煩也無非多吃幾顆糧食,費力不討好的多喳喳幾聲,再說它還有吃害蟲的時候,也沒有到了眾人厭惡至極的份兒上。相比之下,烏鴉可沒那么幸運。渾身烏黑、相貌丑陋、聲音沙啞…… 還有那要命的一句“烏鴉叫,死人到”的俗語,也就將這黑黑笨笨、惱人煩心的烏鴉推到了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步了。
小時候對于喜順子他爹我是害怕的。起初也可能是他這個“烏鴉”的外號所致,可是后來我真真的是怕他這個人了。首先是他那身常年不變的裝束:夏秋兩季多數是那件黃白不分的家常對襟棉布褂子搭在肩上,裸露著他那黝黑黝黑的肌膚,整個人瘦的就像一副骷髏,擺臂前行時身上的每一根肋骨都清清楚楚的凸顯著,使人不得不想起他是否剛從《收租院》里走出來。一條黑色粗布大襠褲,褲腰上的白色棉布早已經泛著臟兮兮的堿黃,用一條布帶子纏著,那褲腰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點子,看著就叫人反胃。后來聽媽媽說那是紡線織布時候沒有摘干凈棉花里干葉子,織出來的布就骯臟不干凈。可當時在小伙伴們之間相傳的卻是:老烏鴉好惡心,褲子上全是跳蚤屎……。于是每次只要遇到他對面,小伙伴們都會做出同樣一個動作:用手捂鼻,迅速閃過。
春冬兩季他那身老棉布做的黑棉衣褲穿得早脫的遲,唯恐脫掉了別人會拿了去一般,用鄉親們打趣話語就是:“老烏鴉那身衣裳是租賃來的,花了錢怕吃虧,恨不得白天夜里都穿著……”再說,他這衣裳也似乎從來不曾拆洗過。原本黑色的土布經年穿著,顏色變白變灰不說,那衣裳上的飯點子、油印子布滿前胸,兩只袖子口早已經磨破,袖子上也被經年油污弄得明亮亮的泛著幾乎能反光的白色,看上去有點發硬的感覺。也曾經和同伴們嘲笑:“你們說那老烏鴉的袖口上那布襯用手扣一下會響嗎?”也曾記得那老烏鴉果真的坐在冬日的太陽處,用烏黑的手指甲刮著袖口上的飯點子、油印子和他孫子蹭上去的鼻涕痂子…… 那褲腰雖然被寬大的棉衣下擺遮住了多一半,可是那總也提不起的褲襠松垮垮的耷拉著。一雙永遠不分左右的老棉鞋,一頂不知誰送他的火車頭軍綠色棉帽子,帽子的一副護耳永遠是一個朝上一個朝下,走起路來一走一忽閃,像極了那烏鴉的兩個翅膀兒。
其次,對于老烏鴉(喜順子的爹)的一些行為也是厭惡的。相比老烏鴉的骯臟外表來說,他的小偷小摸行為更加叫人討厭。用媽媽的話說就是:“一年四季那只荊條編的背簍子不離身,咱們早起掃院子的功夫,他早地里轉一圈回來了。三季里割草,冬天里拾柴。東溝里一把小蔥,西洼地幾根韭,總是不會走空……”這就叫我想到了小人書《十五貫》里的婁阿鼠和電影里那夜黑風高好下手的江洋大盜們的一貫行徑,逐恨起來。
那是在1979年冬天的一件事情,叫我們不僅見識到了他的偷盜行為,也見識了他的老謀深算。
一個傍晚,爸爸從城里弄回來一大車煤。由于家在胡同里邊,大解放車進不去,就先倒在大路邊叫我和妹妹看著,他先回家招呼開車的叔叔吃飯去,飯后再用小筐子和平板車一點點拉回去。我們那地方缺煤,平常做飯全靠小麥、棉花和玉米的秸稈以及后山上那些野蒿草,冬天取暖是個大問題。平常人家一冬天里能有這些秸稈燒暖火炕實屬不易,用煤燒鐵爐子取暖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記得左鄰右舍的鄉親們看到父親拉回來這一大卡車的煤,著實的站在胡同口大加贊揚了一番:“還是這上了大學有學問的人不一樣,在城里掙錢,看著一冬天人家全家不受凍……”“你看那煤黑得還發亮呢,俺家那死鬼老漢啥時候也能給俺拉這一車煤,叫俺痛痛快快的燒一個冬天啊!”“這平兒他娘沒白受苦,看這享福的日子到了……”“俺家娃他爹那倒霉不順眼的,就那滿后山撿蒿草、拾柴火的命,八輩子也修不來當干部的福氣……”
我和妹妹站在煤堆旁聽著鄉親們一句句的羨慕,心里美滋滋的。想想一會兒自家的大鐵爐子就能點著了,炕上屋里都暖和了,就可以在爐子上烤紅薯吃,也可以不用在寫作業的時候把腿腳伸在被子底下啦!也似乎已經聞到了烤紅薯那香噴噴的誘人氣息。這時候只見媽媽扎著圍裙,張著兩只油乎乎的手急忙跑出大門,招手叫俺和妹妹到身邊,悄聲囑咐:“閨女,你倆可給咱好生站在煤堆前看著,不要叫人偷了,你爹拉這一車煤不容易……”說著用手指了指西邊,就匆忙回家做飯去了。我和妹妹相對而視,自然明白媽媽指著西邊是什么意思:防著點老烏鴉(喜順子他爹)。于是姐妹倆并肩站在胡同口,眼睛不時的漂著西邊的小路,心說:該死的老烏鴉,你今天敢來偷俺家的煤,就用一大塊煤砸死你!
天擦黑了,我和妹妹肚子早就餓的咕咕叫,老遠就聞到媽媽烙蔥花餅和炒雞蛋的香味。媽媽吩咐的看守煤堆的任務再艱巨、再光榮也擋不住食物的誘惑,何況這蔥花烙餅和炒雞蛋是平時也很少吃到的待客上品啊!我們倆的警惕性隨著肚子里饞蟲作祟而銳減,早已經不像起初那么謹慎小心,而是和妹妹低頭商量誰先回家討來一塊,哪怕是一小塊蔥花烙餅充饑的問題。同時也在默默祈禱:“爸爸啊,叔叔啊,你們嘴下留情唄,少吃點快出來……”
“咱們來玩砸沙包吧,前晌你該我的23個不叫你們還了”“跳繩也行,我和弟弟給你們摔繩子,你們倆盡夠的跳”“我告訴你,你的自動鉛筆是東巷里栓兒下課偷去了,他不叫說給你,明兒趁他出去我再幫你偷回來”…… 吃過晚飯的小伙伴們三三倆倆的出來玩,他們這樣邀請著,其中也有那老烏鴉的孫女小紅。貪玩的本性使然,看著伙伴們在一旁玩得開心,我和妹妹早已經把看守煤堆的事情忘在腦后,迅速加入其中。
“我把你們兩個小祖宗,叫你們看的煤呢?西邊那大的幾塊煤哪里去了?”不知啥時候媽媽站在我們面前,一把奪了我們的繩子摔在路邊,用手點著我和妹妹的額頭,手里的圍裙已經高高的舉過頭頂…… 爸爸拿著扁擔和籮筐也站在眼前,對著我和妹妹厲聲到:“回家去!”事后爸爸才告訴我們說這是老烏鴉用了調虎離山之計,教唆他的孫女叫了小伙伴哄我和妹妹一旁去玩,他趁機用背簍偷走了那幾塊較大的煤。爸爸、媽媽雖不曾過多責怪我和妹妹,可我們心里覺得自己失職叫老烏鴉占了便宜,由此更恨老烏鴉了。
多年之后和爸爸媽媽說起這段往事,媽媽一邊笑著說我和妹妹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邊又說那些經常被門口大幾歲的姐姐們騙去梳辮子的紅絲線繩兒,被哄出去玩叫人家偷吃了廚房的蝦皮等童年趣事,引得我和妹妹大笑。于是也免不得又說起鄉親們為啥會給喜順子他爹起了老烏鴉這個綽號來。媽媽說:“起初大家也沒惡意,就是嫌他黑。”記憶里喜順子他爹也的確不夠白凈,也真的隔著自家院墻聽到過他沙啞著嗓子與小隊長因為記工分的多少而吵鬧不止,以至于撒潑打滾、胡言亂語。“莊稼人要那么白凈咋哩,整天家腚朝陽婆(太陽)臉對黃土,吃飽穿暖就行……曹操臉白吧?大奸臣一個……”每當他聽到人們叫他“黑老鴰、老烏鴉”的綽號就只會這一句來辯解的。至于“白臉奸臣”一說他也是聽戲文里講,其實他并不識字,是村子里公認的“睜眼瞎”,真正要他去講什么《三國》、《水滸》那還不要了老爺子的命啊!
說到喜順子他爹這個不識字的睜眼瞎,還真給鄉親們添樂子呢。
一天生產隊叫婦女們拿了自家的籮子去隊部里撿芝麻,那喜順子娘是個呼呼啦啦,丟三落四的婆娘,那天在隊部大院里和婦女們一起干活,大家說說笑笑,打諢罵俏,十分熱鬧。大家正在說笑時,鄰居大娘叫:“喜順子他娘,你娘家侄媳婦等你在門口呢。”這喜順子娘一聽自己娘家來人,急忙扔了手里的籮兒來不及拍身上的土就往家里去。傍晚收工大家才發現喜順子家的籮兒沒拿。斜對門梅子她娘問那守場子的會計:“你咋知道這籮兒是喜順子家的?”隊部會計一邊說一邊笑著拿了那籮兒,指著籮邊上用墨汁畫的三組烏鴉鳥兒道:“這不是‘黑老鴰’家的是誰家呢?”這一指非同小可,大姑娘小媳婦非要那會計說出這三組烏鴉鳥的來歷。于是老會計合住他那翻得快要爛掉的賬本子,坐在一群婆娘堆里講出了這樣一段:
俗話說:“霉七月,爛八月”。那年八月間喜順子他爹見自家的面缸生了蟲子,生氣的吼老伴兒:“活死人啊,整天價圍著鍋臺子轉悠,面里有蟲子不知道?那眼睛是長著出氣啊……?”喜順子媽被罵的一句不敢出聲,可尋遍了家里家外,就是不見自家那籮面的籮兒。喜順子他爹這火氣不打一處來,也不著急下地去,狠狠的將手里的鞭子在院子里“啪啪啪”的甩了幾下,那脆的聲音足以叫一貫低眉垂眼的喜順子娘一陣寒顫了。氣急敗壞的喜順子爹隨即丟下鞭桿子轉身跑到供銷社:“給拿一個籮子,寫上名!”正巧趕上村子里有名的愛熱鬧又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人稱“老諞”的人和村里大會計倆人打了二兩散酒,坐在門檻上自己咂著,品著聊閑天,冷不防差點被幾乎是撞著進來的喜順子爹給把酒碗給碰翻,急忙端起來。他們倆見喜順子他爹氣呼呼那副德性,想到他平日所為怎樣怎樣的不招鄉親們待見。于是就想捉弄他一下。
“老諞”問喜順子他爹:“咋想起寫名字了?一破籮兒當傳世寶啊!”“俺家那婆娘混世界(滿家里)亂放東西,不看家的賊。寫著名兒就丟不了,就是丟了被人看到名字也會送俺家。天下籮兒都一副臉子,不寫名兒再改日叫人給昧了……”喜順子他爹一邊解開他那寬碩肥大的褲腰,從里面貼身小包里往外掏錢,一邊還不停數落著自家的婆娘。于是“老諞”就和老會計相視一笑,即起身走到柜臺前,問柜臺里要了墨汁毛筆,在白白凈凈的籮子幫上連著畫了三組烏鴉鳥兒,還煞有介事的念到:“劉根兒”,念完就遞到喜順子他爹手里。喜順子他爹不識字兒,可看著老諞那么一本正經、一字一頓的念,也就確信無疑。于是感激不盡,遂拎著籮兒回家了。
那年冬天,剛進了臘月門,村子里家家戶戶就開始備年貨了。鄉親們忙碌了一年,誰不想把自己的家里好好拾掇一下,高高興興的`辭舊迎新。殺雞宰豬在那年月是不敢奢想的,唯獨家家戶戶大門上院子里那紅紅的對聯還真能湊起些年的氣氛來。于是各個生產隊的“記工組”院子里就成了為鄉親們免費寫對聯的場所。幾張學堂里搬來的課桌,一打紅紙,一方硯臺,幾管毛筆…… 鄉親們來來往往好不熱鬧,那負責寫對聯和編對聯的長者也是備受大家喜愛和尊重了。
喜順子他爹不識字,可又不想自家的年味兒比別人家的少,于是也早早的來湊熱鬧。他胳膊窩底下夾著一張紅紙,兩只手揣在袖籠里,帶著那頂油膩膩的“火車頭”棉帽子遠遠的蹲著,生怕大家擠壞了他那排了一下午隊才買到的珍貴無比的大紅紙。大家見狀又笑著問:“叔啊,寫啥內容啊?”“吉祥話,吉祥話就行。”喜順子他爹自覺不識字,自己走不得大臺面,今天叫這些“文化人”一問還不知如何回答了,那本來就黑黑的臉一陣陣發紅,反而愈加黑了起來。
相互間打趣逗樂是鄉親們之間常有的。別小看這些“泥腿子”老鄉,他們肚子里有的是山野情趣,風俗俚語。編對聯寫大字的事是難不倒這些村里的能人們的。那寫對聯的人里面有和老烏鴉(喜順子他爹)一檔子的老哥們,這時候看著他一改往日的暴躁脾氣,低眉順眼,顫顫巍巍遞過來的那張紅紙,就想再捉弄他一回。于是其中一個推著喜順子他爹的手:“老哥,今兒免費寫對聯子,紅紙多的是,您這張拿回家去,俺送您一副對聯子。”只見那人鋪開紅紙,飽飽的在硯臺里蘸好了墨汁,又在硯臺的蓋子里勻了好幾次筆,鋝起袖管提筆笑嘻嘻寫下了:“出門見鬼,下炕崴腿”八個大字。周圍有認得的,見寫這捉狹話語也都心領神會,大家又是一陣哄笑。那喜順子爹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大家為何笑的那樣。于是就問:“這話兒可吉祥?”“吉祥,吉祥,吉祥的很咧!”……
這說話間可就到了臘月三十。那天剛錯午,喜順子爹看見家家戶戶開始貼對聯了,也不甘落后。早早的叫自家婆娘熬了漿糊,用平日掃炕的小笤帚蘸著漿糊,將那鮮紅的對聯貼在了自家門上,還特意叫出老伴兒,站了自家大門對面喜滋滋的看了又看,確定西北風再也刮不掉了,才背著手哼著小曲兒進了自家大門。
再說那捉弄老烏鴉(喜順子他爹)的那幾個老哥們,遠遠的看著老烏鴉歡喜著真將那兩句“吉祥話”貼在了自家大門上,于心不忍的互相埋怨:“石榴哥,我說不寫你非寫,這下供銷社也關門了,哪里找紅紙去……”“這死心眼子的順子爹,也不找人念念就往門上糊。”……“我把你們幾個挨刀子吃五谷干雜事的小崽子,還不快去把那胡話揭下來,給人家把這幅對聯換上!”冷不防他們背后有人說話,也著實嚇了這幾個老弟兄一大跳。回頭一看是老支書手里拿著旱煙袋高高舉起,一副要落在頭頂的架勢。原來是支書家的二小子給他爹送旱煙,從喜順子家門口路過,看到了那“吉祥話”,回去給他爹當笑話講了。老支書一聽就知道又是這幾個老哥們淘氣,于是才匆忙拿了自家的一副對聯趕了來……
“那老烏鴉(喜順子他爹)如今還健在嗎?”多年前我們也曾就此事問過姑父。姑父說老烏鴉早就不在了,你們進城的第三年他就拉著平車,背著他那荊條簍子拾破爛,從村里到縣城來回走路,一天一趟。一路走一路撿破爛,一來回也能見著幾個零花錢。可恨的是他那小偷小摸毛病不改,一次為了拿到人家工地上幾根廢舊鋼筋,使勁兒過了摔在路邊的水泥牙子上,半癱好多年,后來死在自家的老宅子里面……”
“老烏鴉也不容易,一輩子養著四個兒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些年家里都窮,免不得東借西挪,沾點小便宜……對于老烏鴉的這些小偷小摸行為,善良的媽媽竟然用了借和挪,并不提那偷盜之事。“子女多罪孽多,老烏鴉也沒享福,遭死遭活一輩子。”“你爺爺那會子為了給我湊學費,還偷偷的賣掉單位好多舊報紙,廢物品,當爹娘的都不容易……”爸爸也不提當年老烏鴉偷煤的事情。
閑話中回憶那些往事,聽著父母的這些話,突然覺得那老烏鴉(喜順子他爹)也并不是那么的可惡了,只是那時節苦于撫養四個兒子,想盡辦法謀些吃食和補貼家用罷了。至于鄉親們作樂老烏鴉的事,怕是誰也不會去考證什么的,當鄉間野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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