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大人的臨終遺憾散文
“大人”一般是對官老爺?shù)姆Q呼。從前也有“父母親大人”“岳父母大人”的稱呼，那是在書信中，不當面一聲聲稱呼“大人”的。
只有對官員才是一聲聲的大著嗓門稱呼“大人”，無日無夜，不分春夏秋冬，如同“呼吸運動”般的無休無止。這是說的古代，現(xiàn)時代是另外一種叫法，僅僅是“呼吸運動”依然。
我沒叫過岳父大人，沒有機會寫信，趁回憶時補稱呼一句“岳父大人”。
一同事60年代給父親寫信，信封上寫某某同志”。他的父親“大人”本是“綠衣使者”，竟然大發(fā)其火，責備兒子“目無尊長”。那個年代興稱呼“同志”，是“志同道合”的意思，屬于最崇高、最親切的稱呼，不料那同事的父親不理解。
我給父親去信報平安時弄個巧，信封寫成“先生”。父親比我先出生，我想，叫先生不會錯的。老人高興，我也解難，沒有人挑剔。那時我還不敢稱父親做同志，怕人家說我立場不明，階級斗爭觀念薄弱。那個年代家庭出身不好是要謹小慎微一些的，有人什么都會“雞蛋里挑骨頭”。
也許是自己多心。不過多心不是天生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吧。后來聽說還真有人往那個犄角旮旯的山城里調(diào)查過我。查什么喲？我念的是初中部，連三青團也沒有聽說過。
從出生到初二都在那里，離開時年方“二八”，十六年里去掉不懂事的嬰幼期，再去掉三分之一睡眠時間，又去掉生病，還去掉聽課做作業(yè)時間，更要去掉吃喝拉撒時間所剩幾許？
我倒是“童子軍”，規(guī)定入中學前便要把頭發(fā)剃得光光的，穿黃色制服系藍色領巾，冬天裹進鼓鼓囊囊的衣褲，夏日汗水淋漓，一放學便趕快“撕”去。精光的頭夏日沒一點遮攔，曬得焦頭爛額。為了上學，“無可奈何‘發(fā)’落去”，人人如此。“青天白日”將落地時，大家才漸漸把那點父母的賜與重新留住。
還是回頭講岳父大人。他不唱歌、不跳舞、不賭錢，單好酒，比“大人”還好酒。
大人是在酒席上喝，喝不下時有女秘書代喝，醉了女秘書會扶進“繡房”。岳父則是自斟自飲，一把錫壺，清晨一杯，中午一杯，下午一杯，睡前一杯。他不能喝醉，沒有女秘書扶他進繡房。而且要自己掏腰包，掏多了酒錢飯錢就不夠了。
他下火車來到我家時，泡杯茶他不喝，盛碗飯他搖頭，煮碗面他擺手，削個蘋果他碰也不不碰。有些不好意思的問：有沒有酒？火車上憋了一天補喝一杯。熱辣辣的從舌頭入喉嚨，再食道，又進了肚子，老人突然精神一振，眉飛色舞起來。
他不講究下酒菜，老要我們隨便、隨便，叫我們少買肉。他對酒卻毫不客氣，從來不說少買些，了不起會說一句買便宜點的酒算了。
離開時，送他什么東西都沒興趣，眼皮塔拉著，嫌不好帶。獨送他酒不嫌難帶，眼皮不塔拉，笑瞇瞇的接在手上。即便沒有帶回去的，至少也得用小玻璃瓶裝點在火車上暈乎一陣子。
有一年他女兒從貴州買瓶茅臺送他，老人家高興得那晚也許沒有睡著覺。大概是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兩眼望著天花板構(gòu)想怎樣喝這瓶茅臺酒。他幾天過去也沒舍得打開。
一天，老人帶來哥們。那時代的人也有哥們，不那么稱呼罷了。有話聚在一起說，有酒聚在一起喝，有牢騷聚在一起發(fā)，有高興的事聚在一起樂。
哥們進門時個個臉上放光，酒還沒開始喝，那“茅臺”兩個字已經(jīng)令他們精神抖擻了。其中有個鼻子紅紅的，大是因為高興，鼻子上更放出了“光彩”。老哥們進門后，一個個熱情的向岳母大人作揖打恭。
就著幾個小碟，老爺子平日備下的雞腳、雞翅、鴨肝、鴨胗等揮拳不已：“全福壽六六六”“三星高照三三三”“哥倆好呀兩兩兩”……一晚痛飲。樂得從古到今想到哪兒便扯到哪兒，知道點什么全都抖落出來，啊：一瓶茅臺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在喜談中。出門時，那人的'酒糟鼻子上更添紅暈。
不知怎么稱呼他們，酒仙，酒圣？仙呀圣呀是要有大學問的人。酒鬼，酒棍？鬼呀棍呀是亡命之徒。他們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手藝人，回家痛痛快快睡一覺，了不起夢里再喝一頓，第二天又要坐在縫紉機旁，噠噠噠起來。
說岳父大人只愛酒并不公平，他還喜歡看介紹古代君王與英雄的書，如廉頗、關羽、李世民、諸葛亮。我有《歷代名君》《歷代名臣》《歷代名將》幾本書，都讓他反反復復看爛了。
老人家的遺憾也離不開“酒”。撒手人寰之際他想說什么說不出來。孩子們干著急，不知道老人有什么事交待。他掙扎著伸出手，孩子們還是沒有明白。終于使盡了力氣把中指和拇指做成一個圈，孩子們這才終于明白。可是老人家正在喘氣咳嗽，哪敢給他酒喝，于是，岳父大人帶著最后的遺憾離開兒孫們。
那年我腿受傷，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沒有去。否則我也許會出主意用小匙放幾滴倒在他舌尖上，老人聞聞酒香也許就不再遺憾了，他們都沒想到。話說回來，如果我當時在身邊，也許一樣心慌，也想不出這主意。
我安慰妻子說，老人家會諒解的。天國有酒仙李白，知道老爺子好酒，說不定還邀他去喝幾杯，趁機聊聊“人間冷暖古今同”。還有“張旭三杯草圣傳”的張草圣，也一定會邀他去飲兩杯。
他和鄧先生同壽算是福氣，鄧大人拿出驚人的勇氣不“按既定方針辦”。古話叫“抗先帝遺詔”，令世人刮目。與鄧先生同壽是莫大的福氣，相比起來遺憾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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