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拾起你憂傷的淚珠的散文
一九八七年夏天，暑假期間，懷孕七個月挺著笨重大肚子的我，傍晚時分，吃過飯，在娘家的門前的小道上坐著納涼。
我的娘家在黑龍江省雞西市滴道區(qū)大半道，父母新近搬到雞西市五中下邊的房子來住。
暑氣消散，有風(fēng)微微吹了過來，我感到很涼爽，緊挨著媽家的鄰居張姐和她女兒小娜也搬來小凳子在小道上納涼。
張姐圓圓的臉龐，牙齒整齊潔白，高挺的鼻梁，大眼睛明亮又有神。她在大半道商店上班，或許因為長得漂亮，或許因為她是北京人吧，不知為什么人送外號小北京。
張姐的女兒小娜十三歲，正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小娜長得很胖，是那種超過實際年齡的非正常之胖，臉蛋上的鼓鼓的肉把眼睛擠得小小的，筆挺的小鼻子夾在肉里顯得很滑稽，她不停地用毛巾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喘著粗氣，劈開比我的腰還粗的鐵杠似的腿坐在小凳子上，肉乎乎的大肚子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感覺這小小的凳子都咯吱吱地叫著，似乎快被這孩子沉沉的重量壓碎碎的了。
我心想，這孩子怎么這么胖，這腰比懷孕七個月的我的肚子還粗，這哪里像才十三歲的孩子？
張姐和李哥是一家，他們的家庭條件很好，張姐和李哥會做一手的好飯菜，香噴噴的紅燒肉一做一盆，天長日久沒有節(jié)制，孩子起吃越多，越來越不愿意動彈，所以就胖了起來。
上午我和張姐還有小娜一起逛小半道市場，路人還有市場做買做賣的都向小娜投來了異樣的眼光，小娜雖然年齡小，但也知道好歹，她忍受不了緊緊盯在她身上的一雙雙眼睛，就恨恨地用白眼仁反愣著，嘴里不停地小聲漫罵著。
十三歲的孩子承受著身體上和心理上的具大壓力，我瞧在心里，感覺很不好受，暗想，得想個辦法幫幫這個孩子，可我當(dāng)時和她不是太熟，怕有些話傷了她，話到了嘴邊，就又咽了回去。
轉(zhuǎn)眼我生了孩子，回娘家一來二往的，小娜也和我熟識了，她很喜歡我的兒子。
第二年夏天，暑假期間，在小道上再次納涼的時候，小娜拉著兒子的胖手，拉長音叫著兒子的小名：“明明，明明！”逗著兒子玩。
我看著依舊胖得氣喘的小娜，心里想起了什么，就認真地對小娜說：“小娜，老姑想跟你說幾句話。”
小娜擦著臉和脖子上的汗，依舊笨拙地逗著我的兒子，她胖得溜鼓的大手抓著兒子的小胖手搖晃著，不在意地說：“老姑，嗯，什么話呀，有話你就說。”
我停頓了一下，說：“小娜，我有個學(xué)生，他叫韓子新。”
小娜逗著我的兒子，來回晃著頭，兒子咯咯地笑著，小娜說：“啊。”
我又停頓了一下，說：“韓子新同學(xué)，他很胖。”
小娜不再逗我的兒子了，她轉(zhuǎn)過眼來看著我，她的臉蛋有些紅了。
我一只手把著兒子的腿，另一只手把著兒子的.腰，眼睛直對著小娜，沖著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接著說：“你聽我說小娜，我有個學(xué)生，他叫韓子新，他上初二年級，他是個男生，他很胖，嗯，也差不多和你一樣胖了，真的。”
小娜正了正身子，小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我看著她，笑了，和藹地輕聲地說：“有一天，我把韓子新同學(xué)叫到辦公室，我對他說韓子新我看最近你怎么瘦了呢。”
小娜的氣喘得均勻了些，她的手仍然手抓著兒子的手，她不再晃頭了，她的嘴微張著，臉向上仰著，認真地聽我講話，我接著說：“我就說韓子新呀，你是不是天天跟著老師同學(xué)們間操時鍛煉跑步才瘦的呀。”
小娜有些著急了，搶著話頭，說：“那韓子新怎么回答的呀，老姑你快說呀。”
我笑了，接著說：“小娜，你別急呀，韓子新就說了，李老師你說得有點道理，但李老師我就跟你說，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小娜費力地站了起來，她站在我面前像個大白塔，又像個大粗樹樁一樣橫在我面前，她擦著汗，喘著。
我手把著兒子，眼睛對著小娜渴望的眼睛，又笑了，說：“韓子新跟我說他每頓飯都少吃一點，每頓飯都少吃一點，就這樣他就瘦了下來。”
小娜看著我，希望的眼神看著我。
我真誠地迎著小娜的目光，一點也不躲避她的眼神，接著說：“我還問韓子新了，我說那你少吃了那你不餓嘛？人韓子新說李老師，餓，可餓了，餓，我也忍著，李老師你看，就這樣我就瘦下來了，老師你看我瘦沒瘦？”
小娜終于忍不住了，她瞪大眼睛對我說：“老姑，韓子新真瘦了？”
我說：“小娜，老姑怎么能跟你撒謊，韓子新真瘦了。”
小娜輕聲地說：“哦。”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不久，父親的突然離世讓我母親搬離了雞西市五中下邊的房子，我和小娜因此再也沒見著面。
幾年后，我領(lǐng)著兒子回娘家去看望母親，母親的家現(xiàn)在大半道商店附近，緊靠路邊。
我和兒子剛要拐進母親家的大門時，前邊路上忽然有一個人快跑著過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個漂亮的大姑娘，身材勻稱，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長發(fā)披肩，上身穿著白底帶著零星粉紅色碎花的蝙蝠衫，下身的牛仔褲子顯得大腿溜直頎長，真的是又瀟灑又美麗呀。
姑娘看我納悶的樣子，就松開了我的手，沖我和兒子笑著，她踮了踮腳，向后甩了一下長發(fā)，兩只胳膊伸展開來，蝙蝠衫張開像蝴蝶美麗的翅膀扇動，她的兩只腳靈巧地穿換著，悠揚婉轉(zhuǎn)地旋轉(zhuǎn)著圓圈，烏黑濃密的長發(fā)飄呀飄，飄呀飄，最后立定，面對著我，把一只手掐在楊柳細腰上，微笑著，仰著下巴做了一個漂亮的亮相。
我看著神彩飛揚的姑娘，再次認真地上下打量著，心想，她一定是認識我，可她是誰呢，我怎么一時想不起來了呢，我皺著眉頭，大腦像雷達一樣快速運轉(zhuǎn)著，搜尋著，想著。
姑娘沖著我甜甜地輕輕地喊了一聲：“老姑，你不認識我了？”說完，蹲下身子，拉著兒子的手，摸了摸兒子的臉，笑咪咪地拉長聲音說：“明明！”她叫著兒子的小名。
她拉著長音的一聲“明明”提醒了我，莫非？她？可眼前這個美麗的大姑娘怎么可能？難道，難道真的是她？
姑娘站起來，拉著我和兒子的手，又近前一步，摟住我的肩膀，把頭貼在了我的臉上，眼里有了一點點的淚花，叫著我說：“老姑，是我，我是小娜呀。”
我驚訝著：“真的是你，你，你怎么變化這么大呀，小娜，你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老姑我那敢認你呀。一轉(zhuǎn)眼，你都成大姑娘了，真是大姑娘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呀，快說說，你是怎么瘦下來的呀？”
小娜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說：“老姑，我能瘦下來，真地很感謝你，是你講的韓子新由胖變瘦的故事觸動了我，一席話點醒了夢中人呢，我就照著你說的，每頓都少吃一點，每頓都少吃一點，后來還堅持運動，堅持，再堅持，后來我就成了現(xiàn)在你看到的這個樣子。”
小娜熱乎乎的手很溫暖，這熱量一直傳遞到我心里，一股從未有過的舒服感在心里蕩漾。我舒展眉頭，開心地笑了。
小娜對我說：“老姑，終于見到你了，我要當(dāng)面謝謝你，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樂呵呵地說：“小娜，好孩子，你有毅力，又能堅持，真正幫你減肥瘦下來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呀，你真正要謝謝的人是你自己呀。”
我頓了頓，接著說：“至于說韓子新嘛，真有其人，他只是我教過的眾多學(xué)生中的一個，不過他一點也不胖呀，你明白了嘛，當(dāng)年老姑只是用他的名字給你講了一個小故事而已呀，小娜。”
小娜華麗轉(zhuǎn)身的背后，銘刻記錄的一定是一滴滴的血和淚，她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用努力講述了一個奮發(fā)向上的故事。
丑陋的毛毛蟲歷盡艱辛完成了多彩蝴蝶的蛻變；丑小鴨經(jīng)受千難萬苦終于變成了白天鵝；鳳凰涅槃，浴火中重生，這都是堅持的力量。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蛟龍入海，蒼鷹翱翔，她們翩翩起舞縱情歌唱生活的美好，再也不用承受那來自世俗偏見的眼光和嘲笑，再也沒有煩惱和憂愁，未來一片光明燦爛輝煌。
從此，我相信老師的話語能驚天動地，有改變一切的神奇力量，就像陽春有腳，又如久旱后的甘霖。它不僅能開啟智慧打開心結(jié)，也能讓枯木逢春，讓一粒粒種子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的大樹。
從此，我相信萬事皆有可能。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事在人為，任何理由都是借口。播撒了種子，就會收獲希望；心靈長了翅膀，就能展翅飛翔。
老師，太陽底下最神圣的事業(yè)，教地是書，育地是人。為人師表很偉大，傳道授業(yè)很光榮。
從那以后，一晃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小娜。但我知道，她一定會過得很好，因為，經(jīng)歷過不尋常的減肥，她的心中已有了超人的毅力和勇氣。我想，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無論再有多少艱難險阻和苦難磨礪，她都會樂觀地接受并勇敢地跨越。
我不會忘記，當(dāng)年，身為老師的我曾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十三歲少女憂傷的淚珠，撒了善意的謊言，精心地編織了一個讓她心儀并為之向往的五彩斑斕的美夢。
當(dāng)然，小娜也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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