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的散文
朋友林逸聽說我在成都,居然不請自到,大老遠的從北京趕來,下了飛機即給我打電話,說已經到了雙流機場,問到哪地方見。我以為這小子開玩笑,回敬說你來機場接我吧,我剛在北京機場下飛機,你小子電話打得真巧。林逸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笑畢,林逸的電話里傳來一聲地道的川音,自稱是的哥,問把我的朋友拉到哪。這下我愣了,看樣子經常說謊話搞惡作劇的人也有一張嘴就是實話的時候。
林逸是一個根雕迷,一輩子沒別的愛好,只給樹根過不去,每個月兩萬多元的工資除了零頭上繳愛人保證自己的一日三餐外,其余全部捐獻給了“中華圣根藝術”。這樣一個對歷史、人文以及自然景觀都無絲毫興趣的家伙突然降臨成都,就不能不讓我起疑,甚至惶恐。
我曾多次領教林逸帶給我的惶恐,而且林逸的惶恐總是不期而至,讓我防不勝防。因為多種原因我經常奔走于祖國的山山水水,而林逸對我的每次行蹤都了如指掌,如果我恰巧呆在中國著名的根雕之鄉,林逸就會神兵天降,不管我樂意不樂意,不管我時間允許不允許,生拉硬拽地讓我全程陪伴他的“尋根”之路,這倒還在其次,陪就陪了,誰讓我是他棒打不散的鐵哥們?關鍵是這小子每次總能發現點“奇貨”,又每次總是錢不湊手,跟著他,我無一例外“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事后想想,這小子不是周郎,更不是孔明,沒有故意而為之嫌,何況萬一哪天他真瞎貓撞了死老鼠,淘得一“根寶”回京,我不也跟著沾了大光?
掛斷林逸的電話,我急忙向當地人打聽四川根雕的情況,糟糕的是問了幾個人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很多藝術的東西都是如此,圈內知根知底,圈外盲瞎一片,看似熱熱鬧鬧,其實冷冷清清。中國不少的藝術形式之所以窮途末路,和沒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應該有直接關系。
我本來還想再動用動用人脈,直接把無線通訊到四川根雕協會去,但這種想法剛在腦子露頭,我就自慚形穢的無以遁形,不過是一點時間,不過是幾個小錢,而且最終都會有借有還,我至于惶恐成這樣?
和林逸吃飯時我如實告訴他我過幾天就要去西安,剩下這幾天事情安排得很滿,估計會沒有時間陪他,而且天亮我就要去宜賓,在宜賓呆上幾天還說不準,說不定從宜賓就直接……我剛把話說到這里,林逸仰頭哈哈大笑。我正琢磨林逸是不是誤解了我話的意思,他卻突然一拳砸在我胸上,大聲嚷道:“知我者兄也。”我正納悶,就聽林逸說:“在下正欲前往宜賓淘根,能與君同,三生有幸啊。”他說話時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又故作正經的樣子,引來四周食客一片嘩然,我也一下怔住了:原來“無巧不成書”的說辭并不是憑空杜撰純屬虛構,該來的想躲都躲不掉!
林逸的搗亂讓我不自覺地簡化了辦事程序,取消了無關緊要的項目,專門騰出兩天時間,陪他進山了一趟。
我們去的地方是隸屬于宜賓市的江安縣。林逸說宜賓是國內香樟樹種植面積最廣的城市,06年香樟就被推選為宜賓市的“市樹”。香樟木質細密,紋理天然精美,質地堅韌,不易變形和產生裂紋,而且尤其耐蟲蛀,是自古以來雕刻工藝的首選材料。林逸說他一直都想到宜賓來一趟,但總是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成行,這次聽說我近段一直呆在成都,估計我對四川也比較熟悉了,再不來就錯失了一個免費向導的絕佳機會。其實我對林逸的說辭一點興趣沒有,我一直在想我身邊的幾個人究竟哪一個被林逸買通了,以至于這小子消息這么準確,每次都是在我快要啟程回返的時候突然而至,這次就更值得懷疑,來的正是時候,對于他來說,行程一點也沒耽擱,只當是在成都中轉了一下。
到了江安縣城,我們借著給車加油的機會,找幾個當地人打聽了一下哪里的香樟樹更具原始性,得到的回答基本上是一致的:距離縣城20余公里的夕佳山風景名勝區。我一聽只剩下二十來公里,長出了一口氣,身體莫名的就疲倦起來。我想人大多的時候都是如此,離成功的點越近,身心就越放松,導致的直接表現就是身心的疲憊。我曾經數次勸過林逸,讓他盡快學會開車,可這家伙每次答應的都挺痛快,卻總是不見行動。
到了夕佳山風景名勝區,我正想找個車位停車,林逸卻說不在這里停,繼續順路往前開,開得越遠越好。我不解的看著他,他笑了笑說:“這還不明白嗎,國家四A景區啊,來的人多少,好東西會給我留著?把車開到路的盡頭,我們到那些不通車的大山里才能淘到寶貝。”無奈,那就繼續往前開吧。
下午一點多的時候我們到了一個鎮上,我估計又開出了百十公里,但還是遲遲不見路有盡頭的跡象,我下車問了問路邊的擺攤老人,老人弄明白我要找路的盡頭后,當即就笑了,她說:“現在的路哪有頭,都是圓圈,你們轉著轉著就又到縣城了。”我回到車上一把把睡得暈乎乎的林逸拉起來,說你小子也不打聽清楚就瞎指揮,再轉一會咱們就回到起點了。林逸睜開惺忪的睡眼,望了望四周郁郁蔥蔥的大山,然后說,那就在這下公路吧,往大山深處開。
我和林逸順著山間小道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掃蕩著,凡路邊小店只要是和根沾點邊的都要進去仔細 “搜查”,細致“盤問”,唯恐漏掉一個寶貝。就這樣轉了十幾個村莊后仍是一無所獲。我當時疲困交加,寸步不愿再移,就對林逸說不行拐回去吧,明天早點進山。沒想到林逸一口否決,看他的動作簡直可以用健步如飛形容,真的是神采奕奕。
當夕陽已被林子遮住的時候,我們從路邊店得到一個消息,說村里有一戶根藝世家,他們不事雕琢,只尋奇根怪木,家里堆了滿滿一院子。林逸一聽旋即滿臉開花,急忙問了路,拉上我逃命似地飛奔起來。
進了這家院門,我霎時眼花繚亂,一些神似形不太似各種動物和物品的木頭、樹根胡亂的堆滿了院子,如若不知底細,還以為來到了一個干柴店。再瞧林逸,興奮到表情變形甚至扭曲,貪婪地欣賞著,撫摸著,嘴里咂咂有聲。
我四下望望,并不見人影,看樣子這深山老林不比山外,人心淳樸,世風純正。若在開化地區,這么多的寶貝怕是早被盜竊一空。
正感嘆間,只見一老者從門外姍姍走來,看到林逸正如癡如醉欣賞他的物件,也不說話,甚至在我對他微笑時竟然毫無反應。我找了一塊石板一屁股坐下,想,讓林逸淘去吧,我閉目小憩一會再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林逸叫醒,他說已經挑了幾個,準備付款。此時老者正在不遠處拿著一個樹根仔細端詳,看看放下,走幾步換換角度,再看。我和林逸把幾件東西拿到老者面前,還沒等我們說話,老者突然驚異地看了林逸一眼,又低頭看看幾件東西,終于笑著朝我們點了點頭。林逸隨即扭頭看著我,也笑著點了點頭。我鬧不明白他小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走近他正欲問個究竟,沒想到林逸心有靈犀,遂趴在我耳朵上小聲嘀咕:“老頭說咱們是內行。”
林逸用行話問了老者價錢,我雖然沒聽明白是論個還是論堆,但最后的總價我聽了個明白。我怕林逸又故伎重演打我錢包的主意,馬上把林逸拉到一邊,說你小子站遠點不要摻乎,讓我去搞搞價。
我剛給老人說明我的`意思,老人轉身而去,繼續把玩起那個小小的樹根。林逸一看情況不妙急忙過來問我原因,我說我剛說便宜點還沒遞價老頭就無聲離去。林逸說那就按原來的價格吧,真的不貴。我還在揣摩老者的意思,林逸已經走到了老者跟前,連著對老人說了幾聲“就照原價”吧,老者頭也不抬,一言不發。林逸最后的一嗓子聲音都變了,明顯的帶著羞愧和祈求,但老者只是扭頭看了他一眼,輕輕說了聲:“不賣了。”林逸回頭對我做了個鬼臉,并夸張的攤開兩只手,告訴我買賣徹底沒戲。
我對林逸說這老頭也真古怪,到手的買賣說不做就不做了,個性。林逸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叫自尊。我愕然地望著林逸,這和自尊風馬牛不相及,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怎么能扯上邊?林逸說老人雖深居山中,卻是正宗的根藝世家傳人,說不準他的上幾代曾經風光無限,見多識廣了各色人等,歷經塵世洗練后藝風更加淳厚,其實這也就是我們日常所說的酸腐。我似有所悟,但仍不得甚解。林逸看了看我疑惑的表情,繼續說,老者起初看到我挑選的幾件東西,以為遇到了知音,所以價格取低而報,意謂賞識。你一討價還價,老者突然失望,繼而傷心。即是知音就應該心有靈犀,還價的意思明顯是說他的東西不值這個價,這就是對他藝德的不尊重。
回鎮子的路上,我反復琢磨著林逸的話,忽然覺得這種場面似曾相識。
北方某城市西北角有一個大型奇石交易市場,某天我去逛,進了一家店門,見一美髯公端坐柜臺之后,正在看書。我看中了一塊石頭,遂開口問道:標價這么高,能不能便宜點?老者并不抬頭,生硬的說了三個字“別家有!”
有次在南方某山區小鎮,進一個小店買煙,當店主按照我的示意把一包云煙遞給我后,我左捏右按,并小聲嘟囔著“不會是假煙吧”。不想讓店主聽到,當時伸手奪過香煙,大聲說道:“要假煙去別的店買!”我再三解釋我只是隨便說說,可店主再不理我。
走進“圍城”后我很少買菜,但偶爾也會去體驗一下早市的氣氛。某天清晨,天還不是太亮,在一馬路拐角處恰遇幾個菜攤,遂走上前去,拿起一把菠菜認真審視,并斷言這是大棚菜。農婦氣憤,搶過菠菜扔回籃子,說:“自家種的土菠菜都看不出來,啥眼神。”興許是農婦遇到我這樣的菜盲著實生氣,我再伸手拿她的菜時,居然堅決不讓。
這樣的遭遇還有很多,不過我從來沒有深想過,都是一笑置之,笑他們小肚雞腸,笑他們不諳生意之道。現在想來,并非如此,原來都是自尊“惹的禍”。這樣做生意當然做不大,他們雖然知道自己“惡劣”的態度會影響買賣,但他們寧愿守著僅有的那點自尊,管它做大做小,管它貧賤富貴,有損自尊絕不讓步。
還有,我女兒的鋼琴老師,一個將近而立之年的未婚女子,今年教師節的時候,我掂量來掂量去最后還是給她封了一個一千元的紅包,不曾想,在我想法設法硬是把紅包塞給她后,她居然讓女兒又給我帶了回來。同時,我收到了她發來的短信:“我明白您的意思。請放心,我會對所有的孩子一視同仁。”簡短的兩句話,把一個教師的師德詮釋的淋漓盡致。
還有,我部隊一個小戰友的父親,現在市某局的一把手,我在給一個朋友辦事時,找到了他。我按照時下“金錢女色”開道的慣例,在請他洗浴時給他安排了異性按摩,沒想到這老頭令人無法想象的氣憤,招呼也不打,撇下目瞪口呆的我們,甩手而去。隨之,讓他的兒子轉告我:我托付的事情他無能為力。
…………
也許正是這些人還在堅守著一種自尊,一種對傳統美德頂禮膜拜的自尊,在他們心里,一切都是過眼云煙,一切都無所謂,唯有這點自尊,無論如何,不能丟棄。
想想,這些年我遇到的所有這類尷尬事,都是因為自己用世俗的眼光看人所至,怪不得別人,丟掉的顏面落下的笑柄都是自作自受,好在這種被羞辱是一個感動、崇敬與仰視的過程,所以也沒留什么怨氣,反倒希望羞辱來的更頻繁些,更猛烈些。
我和林逸第二天又來到了那個小院,又找到了那個老者。我誠心地給老者道了歉,說我是外行,對根藝一竅不通,之所以討價還價一是我不識貨,二是因為我們帶的錢不多,我們不過是想用現有的錢多買點喜歡的根藝,這樣一來大老遠的從北京跑來就不至于抱憾而歸。我同時又說搞價是我的主意,因為我的朋友雖說對根藝愛的死去活來,是個貨真價實的“根癡”,但手頭并不寬裕,總是揩我的油,讓我解囊相助。我如實地告訴老者我的私心也是我搞價的重要原因,請老者看在我朋友對根情有獨鐘死心塌地的份上,就讓我們按昨天的價把貨拿走吧。
老者聽完我的話仍是無動于衷,自顧自地欣賞著一個狀似龍蛇相擁的樹根。我回頭看了看林逸,他正蹲在地上擺弄著昨天他挑選的幾件東西。林逸一副不舍的樣子摸了又摸,竟至掉下了眼淚。過了一會,林逸緩緩地站起來,下定決心似地對我擺了擺頭,說:“走吧。”
我和林逸剛走出小院大門,忽然就聽見老者洪亮的聲音:“回來吧,賣給你們。”
或許是老者看到林逸的眼淚了吧,他確認了這個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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