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囚散文
跳上竹筏時，我沒想到會和一場風雨驟然相遇。
遇龍河上空，日頭朗朗，炙熱的陽光細針一樣密實地扎落下來，裸露的臉脖子胳膊只消在陽光下逗停片刻，就會泛起酒后的酡紅。這么悶熱的天，我企盼著空中能長出幾顆大樹來。就不曾想到，在前方，會有一場暴雨像個雷埋在天空中，正虎視眈眈守株待兔呢！
撐筏的是個少年，十五六歲光景。他還是個初中生吧，烈日和風雨在他身上刻著生活重負的墨跡。少年郎正該充滿憧憬，而不是去肩挑一些不該由他承擔的擔子。他沉默著，顧自撐著筏，有相熟的成人筏工，和他擦肩而過時，開他的玩笑。他也不睬，倔強的臉上浮著不屑和幼稚的高傲。
我問他一些有關這條河的故事，我想拉近和他的距離。他不答，用緘默來構筑起一道籬笆墻，拒絕我走近。
竹筏悠悠地往遇龍河上游走。我脫掉鞋襪光著腳坐在竹筏上。筏子在水中微浮微沉，清涼的河水便時不時地從竹筏的縫隙中“咕嘟咕嘟”冒上來，像雙柔柔的手，輕輕地捏摸著我的腳踝、腳背，舒坦，通透。兩岸青青蔥蔥，山都不高，隨著筏移，一只只大蝸牛似的緩緩地在田野里爬動。河水也不急，慵散地流著，盡管是溯流而上，竹筏走得也隨意，岸上老頭牽著走的老黃牛一般慢騰騰地散著步，滿臉的清閑和恬靜。
轉過一道河灣時，一朵烏云突然跳出來，非常突兀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奇怪，之前我怎么一直沒有發現這朵烏云的存在，它難道是躲在稻田里，或者是從哪一只“蝸牛”后面鉆出來的？有一陣河風迎面吹過來，涼沁沁地像是剛從河水中撈上來，沾著水氣，給我一種身子浸沒河水中的清涼。
“要下雨，回走了。”一直都緘口不言的少年開口了。他話不重，卻是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一副我是老大我的地盤我說了算的態度。他迅速地掉轉了筏頭。
這時，風開始叫囂，岸邊的小樹、河中的葦草像是被一只巨手摁著往水中匍匐。我看見幾只在稻田里覓食的白色鳥像是受到驚嚇似地騰空掠起，“啾啾”地叫著振翮飛遠。空中剛才還毫不起眼的烏云急驟臌散開來，烏云在翻騰，黑黑的云頭上，仿佛一下子涌出了上萬只大烏賊，張開大口“哇哇”地往外噴吐墨汁。烏云在風的扇動下，披著黑氈邁開長腿飛奔起來。天光黯淡下來了。
一粒雨珠破空而來，“啪”地砸在竹筏上，清脆而響亮，隨著這粒雨珠落地，億萬粒雨滴爭先恐后飛落，炸開了鍋似地在水面上跳躍著，像是燃放起了焰火。
少年放下竹蒿，手忙腳亂地去撐那把備用的紅色遮陽傘。傘太陳舊，一開子竟撐不開。我起身去幫忙，在用力往上推傘時，不慎把一傘的雨水灑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我正準備為自己的不小心向他道歉，還沒開口，沒想到少年火爆脾氣像個爆竹“砰”地一下炸了。
“就你是人，我就不是人了！”他氣咻咻地從我的手中一把奪過傘賭氣地扔到竹筏上。我看了他一眼，一臉的無辜，我這可是好心辦壞事呀，我俯身去撿傘。少年眼疾手快，拿竹蒿一撥就把傘挑落到了河里。
“你這個孩子怎么這樣不懂禮貌。”我對少年缺乏教養的行為很是惱火。心里悻悻地尋思，真不知他的爸媽是怎樣教育他的。
少年肯定從我的眼里讀出了憤怒。他或許是害怕我接下來會對他做出不利舉動，抑或是為了更大地報復我，居然把竹蒿往河中一扔，青蛙一樣雙腳一蹬竹筏，“撲嗵”一聲躍入水中，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竹筏上。
雨箭一樣射在我的身上，打得我臉上生疼。雨水傾注而下，在我的身上流成了飛瀑，我渾身冰涼。同時，心里也憤怒至極，我用手作槳奮力向他劃去。我一定要抓住這個少年，好好教訓他一頓，以解我心中的這口悶氣。但至于抓住他之后，怎樣教訓他，我倒沒想好，其實，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總不至于說抓到他后狠揍他一頓吧？可當時那個非抓住他不可的念頭是那樣的強烈，就像鱉咬住一樣死不松口。我艱難地靠近他，少年不待我近身，青蛙一樣扎入河中，不見了身影。那一刻，我心里有些擔憂，怕他鉆到筏底把竹筏掀翻了。不多久，少年烏黑的圓腦瓜子從筏尾露了出來。只見他雙手抓住竹筏，雙腳“劈啪劈啪”地蹬水，用力把竹筏推到河中央。然后，又一個猛子扎回水中，游回岸邊。他從水中撈起傘，撐開，沖正受雨淋的我擠眉弄眼，他好像在向我挑釁，來呀，有本事你來抓我呀。望著少年頑皮洋洋得意的神情，我不由“撲哧”一下笑了，怒氣全消。
這還完完全全是個孩子呀，我和他去較什么勁呢？
我不再去理會少年，索性從竹筏上坐下來。既然雨已把我渾身淋濕，我也無處可避，那就干脆坦然去面對，去享受這場雨吧？雨浩浩蕩蕩地下著，給大地披上了一道厚厚水簾子。天地間一片灰蒙，岸上的草木消隱了，蝸牛狀的峰巒也潛入雨水中不見了。
竹筏靜靜地在河中央漂浮。身邊不時有竹筏子“嗖嗖”劃過遠去，留下一河的驚奇。少年見我對他不再感興趣了，自己也覺得索然無趣，焦燥不安地在近岸的水中象條小黑魚一樣游來游去。
我的心完全安靜下來了。
世間萬物都講究個緣字。置身遇龍河是緣，和少年斗氣也是緣，那么和這場暴雨的邂逅，何嘗不是千百年修來的緣分呢？我整個人浸泡在雨水中，雨水嘩嘩流著，沖洗著我身上的垢塵，把我整個心也沖刷得明亮透澈。人的一生，哪有不經歷幾場風雨的，想自己年少時，何嘗不是和這個少年一樣，充滿逆反心理，最后還不是在經歷了無數次的風雨后長大成人了呢？
半個小時后，暴風雨經過馬拉松長跑后終顯疲憊之態，雨漸漸細小了。烏云也開始淡散，天光回亮了起來，遇龍河在暴雨的滋潤下更加豐腴了。
我向少年招了招手，我想讓他上竹筏來，我要和他和解，化干戈為玉帛。此時，我心里對他已經完全沒有了怨氣，甚至還有些喜歡上了他的倔強。因為從他身上，我依稀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并記起了那次因受到老師批評，一怒之下拿稻草把老師煙囪塞掉的往事來。
少年不理我，依舊在近岸的水中像一條小黑魚似地游來游去，游離于我的世界之外。
這時，一個瘦瘦的`中年漢子，撐著竹筏在我身邊停下來。他向我道歉，說這孩子還不懂事，今年剛考上高中，他父親生病了，讓他停學來撐幾天筏替他的班，他心里不痛快，就鬧起了情緒，并向我保證，回去后一定好好處罰他。道完歉，他就黑著個臉，責罵著少年。他罵的是當地的土話，我聽不懂，但從他的神情看得出甚是嚴厲兇狠。
少年耷拉個腦袋，全無剛才的童真，他慢騰騰地鳧水過來了。他從河中爬上竹筏時，漢子伸出蒲扇一樣的巴掌狠狠地摑過去。我拉住漢子的胳膊說，千萬不可為難他，他還是個孩子。在我的勸阻下，漢子跳上竹筏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我望著遠去的漢子，又望著在他面前唯唯喏喏的少年，心情沉重。是什么樣的力量讓這個天真頑皮的孩子噤如綿羊，想著，我的心里就被生活的牙齒狠狠地咬了一口。
少年撐著竹筏不緊不慢地回走。河水汩汩流著，匍匐在河水中的小樹和葦草慢慢地挺起了腰桿。岸上經雨水的洗滌，愈發蔥綠，潛在雨水中的大蝸牛們，又水淋淋地浮了上來。
讀高一了？我問他，他不理。
喜歡讀書？我再問，他依舊不語。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并沒有和少年的目光相撞。少年注視著河的遠方，頭倔強地昂著。夕陽從云的后面露出臉來了，陽光斜照在少年濕漉漉的臉上，閃閃發亮。身后的河面上，我憂郁地看到拖曳著一道瘦長的影子，孤獨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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