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鄉村路上的那道轍抒情散文
風吹疏竹,雁渡寒潭。這樣的季節,一些詞語清瘦下來,而另一些卻吸足水分,在秋天的詞典里瘋長。比如思念,比如懷想。日暮鄉關,道路蔓延。連綿的秋雨還原了太多離別的場景,甚至連昔日的車轍也一同復制。泥濘的路上,只有我的腳印,像鳥兒撒下的種子,嵌在經年的車轍里,生根發芽。
依水而建的村莊,褪下綠色的盛裝,顯出固有的古樸和素雅,如同剛發掘的陶器,靜靜地陳列在河邊。曾經綴滿河岸的鮮花,有些結了籽,有些仍在開著,發出淡淡的幽香。花與果實呈現出斑駁的色彩,更映襯出這只陶器的古老來。但我知道,比村莊古老的是河流,其次是架設其上的石橋。路人的腳步磨光了石階的鑿痕,那些石頭在夕陽中泛出古銅色的光,伸手摸上去,感覺比祖傳的銅壺更為光滑。是啊,還有什么不能讓時光磨平呢?再次回到村莊,那些結在樹上的疤痕,那些埋伏在路中的坎坷,都會因為長久的思憶而熟稔。季節交替時的隱痛,在日久天長的撫慰中,成了呼吸的一部分。
歲月如刀,叫“故鄉”的那棵樹啊,它曾經繁茂的枝條,粗大的枝干,早晚被人修剪,剪得枝殘葉落,終于淪落成一棵盆景了,細看又像一件微雕,蝸牛般大小。我學著城里人的樣子,將它揣入左側的衣袋,以慰藉鄉思。有時人們又相約把它放在寬敞明亮的展廳,接受外人的贊譽。綠樹紅花,粉磚黛瓦,小橋流水,漁舟唱晚,這是水鄉的村莊;飛檐翹角,竹籬茅舍,霧月牛欄,牧笛橫吹,那是山里的鄉村。可是這些都是文字中的村莊,并非我故鄉的村莊。
那些華麗的'詞藻蠶食了故鄉初始的意義。是誰用曾經裝扮過村莊的雙手,在制造關于故鄉的贗品。在這臉譜盛行的年代,不論貧富,不分美丑,所有的村莊都打著相同的標簽。無論我怎么睜大雙眼,也甄別不出哪一處才是我出生時村莊的模樣!盾髯印ざY論》中說:“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后能去之!惫枢l原本的定義,便是一個人出生或長久居住的地方,所以它又是唯一的。如同一條船,你怎能既靠此岸又靠彼岸。
一次次的夢里追尋,是企圖還原故鄉的原貌與初裝,仿佛這樣,才能將故鄉日漸混濁的詞義,在心底澄清擦亮?墒,人們啊,我如何能夠拔出深陷的雙腿,帶你進入我的故鄉,敘說村莊的模樣?
站在遠處的山坡上,長久地注視夢回千遍的村莊。我喜歡將抽象的事物具象化。云朵幻化成奔跑的羊群,水滴象形成晶瑩的珍珠。這是只可意會的東西,可以類比的是它們相似的品格。那份柔美和純凈,是故鄉烙在心里的印痕,風雨不摧,歲月難侵。因為都經歷過風浪,我更愿意把我的村莊,想象成汪洋中的一條船。雖然從形狀上看,更像一只舀水的大勺。舀啊舀,從春到夏,舀不盡的是一泓清泉,如同母親源源不絕的乳汁,哺育了萬千兒女。
現在,已是秋水長天,萬物蕭瑟,曾經豐盈的河流進入了瘦水期,那條船呢,被拖離水面,長久地擱淺在河灘上,安靜地等待來年的啟航。愛如潮水啊,赤子的鄉思,是涌向故鄉的春潮。村口最古老的棠梨樹,是它不肯倒下的桅桿。那不是最高的樹,但它始終站在最高處。像過世千年的祖先,他的品德,讓我景仰。想起詩經里關于棠梨的句子: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蘢。古老的詩經之所以流傳,流傳的并不僅是生僻詰聱的文字,而是文字中折射的靈光。逐水而居,以漁為生的父兄,是這條船上久經風浪的舵手,有他們在,我從不擔心這條船會駛向險灘。
風過竹不留聲,雁過潭不留影。物事兩忘,是古人的高度,我終究無法企及。離開家鄉已經數年,可“故鄉”永遠是有棱有角的兩個字,如同晶石放入貝體,聚集養分的同時,更是在打磨一顆赤子之心,疼痛始終包裹在黑夜一般的內心,有誰能真正聽到?但我知道,每個人的故鄉,都是一粒珍珠,璨然于心,奪目于世。
原以為曾經的歡樂和憂傷,早已隨歲月淡忘,我能平靜地踏上回鄉路,能輕巧地繞開鄉村路上的坑坑凹凹,卻不曾想,當我的村莊,河流,渡口,還有灣里的人家,這沿路的風物在暮色中依次呈現時,我仍是熱淚盈眶,欲說無語。其實,并不真的要訴說什么,我訴說的只是訴說的欲望。
夢里鄉關。故鄉啊,游子啊,既然彼此不能相忘,那就沿著這道熟悉的車轍,把記憶重溫或者回溯。
重新站在村口的樹下,我多么希望能站成一株古檀樹,等待村人的斧鑿砍向自己,把我做成一條船,哪怕是一塊艙板,那也是在船的懷抱,我將回到村莊內部,回到河流的中心,與故鄉的船再經受一次風浪,再聽一聲“乃”,讓心中的山水從此變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