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殺豬匠散文
東北農村會殺豬的人很多,但能稱得上是匠人的卻不多。其實所謂的殺豬,并不是手持殺豬刀一刀斃命那么簡單。殺豬要講究下刀部位準,操刀者手要穩、心要狠,一刀下去,不是殺在豬的心臟處,而是盡量以多放血為主,讓豬流盡體內的血而死。這樣血液流盡的豬肉顏色好不發紅,且流出的血較多,便于灌制血腸等。一個成熟的殺豬匠,不但要掌握殺豬的本事,還要會灌制血腸。灌制血腸的講究很多,首先要好吃,其次,血腸兌湯兌料是血腸老嫩的重要程序。湯兌多了,血腸煮熟之后發嫩,筷子都夾不住;相反,湯兌得少了,煮熟的血腸發硬發渣,口感極差。在每年基本上一進入年關的冬臘月,是農村殺豬的日子,這時候,成熟的殺豬匠成了“搶手貨”。哪家想殺豬,得先和殺豬匠預訂好,排好號等著殺豬。殺豬匠一副殺豬工具,用大帆布兜子裝著,整天走家串戶忙得是不亦樂乎。這在我出生的那個窮困年代——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年見不到多少葷腥的人們看來,殺豬匠無疑是一門很讓人眼紅的職業。
東北農村的冬季,日子好過一些的年代,基本上家家都要殺年豬,而且都要錯開日子殺。一家殺年豬,家家宴請,全屯的人都要跟著吃豬肉,其喜慶就如同誰家辦喜事一般。那時家家養的豬,都是用豬食菜喂大的。豬食菜冬天有甜菜櫻子、甜菜、胡蘿卜、土豆皮等,夏天有灰灰菜、馬食菜、老嗓子、撂吊子等。這些豬食菜要放在大鍋里烀,然后用杵子搗爛,粘粘乎乎地往豬槽子里一倒,豬非常愛吃。有時豬不愛吃食了,要順手向豬槽子里揚上一把糠,豬才搖晃著尾巴一頓猛吃。旁邊的小狗也跟著來搶食,被一燒火棍打得吠叫逃跑。一頭年豬喂上一年到一年半的時間,還不到二百斤,所以,家家頭一年養的豬往往要在第二年的年跟前殺,叫“隔年陳兒”的豬。隔年陳兒的豬肉嫩炒,口感上格外的香。不像現在的豬,都用精飼料和激素喂養,三個月就可出欄,而且能達到三百斤左右。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哪家哪養出個三百多斤的大肥豬的?基本沒有,有也是生產隊集體所養的豬。
殺豬匠的工具不多,有專門捅豬脖子把豬殺死的浸刀,長約一尺多,光光的、亮亮的,非常鋒利,與其它用來卸肉的刀自然不同,好像上面充滿了殺氣,令人一看自覺膽寒。除此之外,還專門有幾把用來卸肉的刀,沒有浸刀長,但還算鋒利。還有一個一米半長短的殺豬停子(讀去聲,殺豬專用的一種鐵棍子)。豬被殺死后,殺豬匠用這種工具,在豬的四蹄部分扎進去,在緊貼豬皮的部位穿來穿去,但不能挑破豬皮,讓豬皮和下面的肉分離開來,之后把豬脖下刀部位和其它三個路旁下停子的部位用納底繩綁好,用嘴對準其中留出的那個豬蹄所扎的孔往豬身吹氣。把豬吹得鼓鼓的,便于一會兒給豬褪毛。這就需要吹氣的人肺活量極大,能在不怎么緩氣的情況下,把一頭大肥豬吹大,這功夫在全村來說,還沒有幾個人能做到的。除豬停子之外,每個殺豬匠必備的一種工具就是刮鋤板子。這種工具是用來刮豬身上的毛的,多是用廢棄不使用的鋤頭板子制成,拿在手里刮面寬,不鋒利也不太鈍,刮起豬毛來很剎茬。
那時候的殺豬匠,雖沒有金錢上的報酬,但也不白白地幫著忙活,主人家往往要挑選上好的肉給上一塊兩塊的,大約能有個十來斤的樣子,讓殺豬匠拿回家包餃子。也有給殺豬匠豬尾巴或頭蹄下水的,但很少。殺完豬后的殺豬匠,酒足飯飽之后,手提著一包用大黃紙包好的一條肉悠哉游哉拿回家,在我們童稚的眼中羨慕不己。
我本家的一個二哥,是周圍十里八村殺豬手藝最好的一個。每年找他殺豬的人家,基本上能排到過小年的時候。那一年,我家殺豬就是請的二哥。幾名村民把我家的那頭大花豬四個蹄都綁了起來,那是母親一瓢瓢舀著豬食潲水養大的大花豬,用一碗口粗的大杠,把豬四腳朝天地抬起,放在地面上兩張拼在一起的炕桌上。牲口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叫得嚇人,把院子里的雞、鴨、鵝嚇得直飛、直躲。院子里的狗兒“汪汪”地叫了兩聲之后,怯怯地跑出了大門,不知是不忍目睹那種同類的慘叫,還是被嚇跑了。
二哥手持豬浸刀,踢了踢桌前的接血用的黑色陶瓷大盆,對準豬的脖窩一刀下去,抽出。豬血就像噴泉一般直涌出來,嘩嘩地淌下,流了滿滿的一大盆。有人趕緊用事先準備好的秫桿攪和著流出來的血,怕血沒流完凝固了。接完豬血后,要放在主人家熱熱的炕頭上,用秫桿蓋簾子蓋在上面,等著灌血腸用。那頭豬聲嘶力竭地叫了兩聲之后,蹬蹬腿不叫了,村民就把捆著的四個蹄兒解開。二哥在其中的一個后腿上割了一道兩三公分的口子,用“殺豬停”伸進去貼著豬皮一頓捅,再順手接過村民們遞過來的苞米瓢子,塞進脖頸的刀口處,然后提起豬蹄,用嘴對準那個口子往里吹氣。他肺活量大,把大肥豬吹得大肚子鼓得圓圓的,然后用已準備好的細細的納底繩子把豁口系緊,以防冒氣。
幾個村民又把豬的四蹄捆起,用那根大木杠抬到大鐵鍋的鍋臺上。鍋上已架起了兩三個杯口粗細的木棒,鍋里是燒得滾沸的水。東北人這叫“禿嚕”豬,就是給豬褪毛的意思。鍋上有人用瓢一瓢一瓢地舀著開水往豬身上澆,灶膛前燒火的竟撿干柳條子、干樹枝等硬實柴禾往灶膛里添。二哥拿刮鋤板“咔咔”地刮著豬身上的毛,豬毛應聲而落,掉在滾沸的鍋里。“禿嚕”豬耗時最長,在加之鍋里的熱氣一熏,二哥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里屋內,幾個前來幫忙的婦女,正在炕沿邊上就著菜板子一刀一刀地切著酸菜。那酸菜切得又細又勻。農村大姑娘出嫁,到婆家的第一天,就要看兒媳婦的手紅和刀功。所以,那時候家家的婦女切菜的刀功都非常棒。
接下來就是給已褪了毛的豬凈身。把豬四腳朝天放在地面上的矮炕桌上,用早已準備好了的冰塊,在豬身的皮膚上一下一下地滑涂著,后面的人就用刮鋤板繼續刮,直至把豬皮膚里的泥垢全部刮凈,才拿起尺把長的那把浸刀,一下就給豬來一個大開膛。豬腸子用柳筐在桌下接著,滿滿一筐子,被另外倒腸、洗腸、灌腸的人拿去。二哥用碗從豬腔子里一碗一碗地舀著血,倒進炕上的血盆子里。血盆里的血,在熱熱的火炕上不凝固。有凝固了的那叫“血筋兒”,放在燴酸菜里煮熟就些蒜泥,好吃得很。
廚房里熱氣騰騰的,對面不見人。灶膛里干柳條子歡快地舔著火苗,發出咔咔的.脆響。烀肉的時候,一般人家都烀豬的前角兒,特別是要烀豬血脖的地方,留下好一點的肉,或后面整角兒肉吃不了賣掉。里屋二哥就開始灌血腸了。灌制血腸需要一些技巧在其中。先是把從豬腸上摘下來的肥肉,放在血盆里用手一下一下地擠賺著,讓這些肥油在盆子里化掉,接著從廚房的大鍋里舀來一大瓢燴酸菜湯,倒進血盆里。放進切得碎碎的蔥、姜、蒜,再放些花椒、大料等調料,用筷子用力地攪拌著,接著就開始灌血腸了。血腸灌好后,放在大鍋里煮時,要看著煮,要用手指試著血腸是否煮得鼓脹了,還要不斷地用縫衣針或者是納鞋底子用的大馬蹄針,在上面扎出小眼兒,這是在放氣,不這樣做,血腸在高溫下容易爆破。兌調豬血和煮血腸是門技術活,煮出的血腸可不可口,血腸的老嫩,都與兌血和煮制時火候的大小這門技術相關。
殺豬菜,并不僅僅包括燴酸菜,還有許多蘸著蒜醬食用的蘸醬菜。把蒜剝好,放在蒜缸子里,用大搟面杖搗碎,放點調料,倒上一些醬油,蒜醬就制成了,但也有人用大醬調成蒜醬,這種蒜醬不減蒜的辛辣之味,更具原汁原味。殺豬菜中可算做是蘸醬菜的有肥瘦肉片、血腸、血豆腐、苦腸、豬心、豬肝兒、豬肺子、豬肚兒等。血腸、血豆腐需要用調料、豬大油制作。把豬肉、苦腸、豬心、豬肝兒、豬肚兒等同放在有許多酸菜的大鐵鍋里,下好調料,煮上那么個一兩個小時,這就是南北方都聞名的“燴酸菜”。這一鍋燴酸菜能出好幾道菜,切好放上餐桌,盤腿在熱得烙屁股的火炕上一坐,端起一碗小燒酒,那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蘸著辣辣的蒜醬,汗水淋漓的場面,讓人豪氣干云。東北人虎,吃蒜醬一大口一大口的,不嫌咸不嫌辣,大大地喝上一口小燒,嘴里“咝”地發出一聲響,專揀那大片的肥肉,放在嘴里咀嚼,發出“叭嘰、叭嘰”的咀嚼聲,別提多美了。也怪了,我們現在這個時代,畏之如虎的高膽固醇肥肉,在我的童年時,不論大人小孩都愿意吃,而且那時候我們農村習俗,是一家殺豬全村人跟著吃,一冬總要排個月把地吃豬肉,人人都愛吃這種大肥肉片子,可就沒有人得什么腦梗、心梗、腦瘀血、腦出血什么的。想來,是不是與那時候的豬肉有關啊,那時候的豬喂的是野菜和糠,一年到頭,才不到二百來斤;而今的豬喂的是添加劑,喂的是精飼料,三個月就能拱個三四百斤,這天差地別的時間差和重量差,能不說明豬肉的質量存在著迥然不同嗎?
二哥在今年夏天得了肝癌死去,享年六十七歲。屯子里的人說,二哥死了,屯子里再也沒有會殺豬的了,要殺豬就得拉到四十里以外的縣城屠宰場去殺,得不到新鮮的豬血的同時,還要花費一、二百元的殺豬費用。時下,有的人為圖方便,也不在家里殺豬了。把豬裝上車,往縣城的屠宰場一拉,就專門等著把肉拉回,過去那種走街串戶的鄉村殺豬匠在逐漸減少。那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熱炕頭上喝小燒,汗水淋漓,一派熱鬧祥和的的鏡頭少之又少,但卻永遠回味在我的心中,一輩子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