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響樂散文
遲疑的,忐忑的,躑躕的,但那只手,最終還是按下去。
所有的時間便開始記數(shù),卻無聲息。日光散淡,照例是冬時節(jié)氣,上午,或者午后吧。時間的刻度,在記憶中是最容易忽略和混淆的,我們更容易記住一個人,而會忘記他身后宏大的時間背景。我按下去的時候,袖口處的一圈褐色的人造毛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下褪著,露出一截被凍紅的手臂。旁邊的朋友詭譎地笑,一排不甚整齊的牙齒閃著光,他的黑框眼鏡后面的眼睛中,是一種真實(shí)的誠懇。日后常念及他的好,那種不求回報,不必感恩的大好。但當(dāng)時并不覺得,以為不過小好,小到一種責(zé)任上的關(guān)心,小到,以我之小,陷于他之老中,肆意地撒歡埋怨。他也伸出手,食指準(zhǔn)確地蓋住了明亮的貓眼。于是,我們都笑了,壓低聲音,怕驚擾門對面那縷狐疑的眼神。門對面的那雙眼睛,有過怎樣的疑惑?或許當(dāng)他看到漆黑一團(tuán)的外面,便失了開門的興致,抑或他猜測到門外不過一場惡作劇的起初,便有意拖延開門的時間,總之,我們在門外待了許久,他才開門。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貓眼這種東西。那個時候,這個城市并無今時之繁華時尚,若他家貓眼這般奢侈的物件,尚不被大眾所接受,甚而有人會以鄙夷的口味奚落貶低這物件的用途。我從沒有通過一個貓眼去看看對面的那個人,而我知道,那個人,他會在貓眼里,看到一個變形的,夸張的,奇形怪狀的家伙。反正大家都是笑,笑跟笑之間融洽的非常好,可是,笑跟笑的意味,卻不盡相同。
那是一個非常小的家,但足夠溫馨。這是外人眼中的感覺。或許,也僅是我的感覺。對于一個遠(yuǎn)離家的人來說,每一個有家的人都是幸福無邊的,而每一處家,都是溫馨無比的。一段時間后,我發(fā)覺自己是愚鈍的人,我對身邊的人了解泛泛。冬天又總是使人感覺寒冷,你根本分不清,是氣候的緣故,還是人情的緣故,抑或,只是自身的緣故。但這個家所傳遞的一些東西,我還是全盤接受了的。比如,女主人客氣的邀請,我坐在她對面,她優(yōu)雅地站起來,倒水,或者遞個水果,或者說一些女人身體間的秘密。許多年后,我遇見一只豆青釉的筆洗,那樣幽潤的光澤,溫文爾雅的凝神,讓我一下想起她,她光滑的面龐,適度的微笑。有一種人,天生就會拒絕靠近,即便她做出這樣那樣接納的`姿勢。我卻恬不知恥地坐在他們中間,全然不顧旁人的感受深淺。我在享受一種久違的溫暖,吸納著一個家予人的全部熱量。或者我貪著這樣的靠近,用一種仰望的姿勢,靠近一種無法抵達(dá)的高度。也或許我在消磨著眼下的時光,裝做毫不知情的樣子,慌遽的,卻又乞望著時間的憐惜。
他們在一起的話題,天上人間,山河大地,都是我所陌生的。我把自己包裹嚴(yán)密,卻又渴望收受到一些新鮮的訊息。羞澀和卑下又讓我難言。所有人都會說,我不過一個遲鈍的、沉默的、鄉(xiāng)下人。這就使我的日子難堪起來,甚而未知何去何從。而我漸漸渴望這樣的聚會,一個人的,兩個人的,或者更多人的聚會,人越多,我越適意,像一只蜷縮的動物,在角落里,獨(dú)自享用著那些支離破碎的訊息。我開始去叩愛情的門,一個不自量力的人,羞澀地按下門鈴,門內(nèi)的人,透過那個希缺的貓眼,看見一個無端被扭曲、身體夸大、狀貌奇丑的人,他甚至從我的臉上,看到爆漲的青春豆……
驀然想起柳麻子,張岱筆下之說書人,貌奇丑,熏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自慚形穢起來。按下的手,縮到人造毛漸稀疏漸殘破的袖口里,疼痛便從身體一直裂到皮肉上。
沒有人會逃避一場愛情,即便毫無所獲。我更是故意淪陷,讓自己沉溺,或因之至死,都不舍回頭。《度翠柳》第一折:“世俗人沒來由,爭長競短,你死我活。有呵吃些個,有呵穿些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樣的徹悟,在十幾歲的我來說,怕不過傳說中的鏡花水月,我哪能夠。我更多的是用無人可知的自抑和自憐來成全這場情誼的生成。這是一場幻覺,雖然有時會覺得也伸手可及,但及得,不過一縷眼神,他在熱鬧處輕輕哼起歌,只有離他最近的人,才會聽到心里去。他的身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是人群,也是愛慕。我不過遠(yuǎn)離的一枚多余的黑子,倘偶及世弈,怕不過邊角上的心境,可有可無的過場。
風(fēng)從河岸張狂而來,淹及寒冷的冬夜里的那點(diǎn)溫暖。燈下的寂寞,潮水般漫來,復(fù)去,都化著紙張上刻骨的筆劃。在那段時間,我的字體越來越剛硬起來,而那支用了多年的鋼筆,在短時間內(nèi)壽終正寢。我將每張折疊的紙張都劃破,像,無法復(fù)員的傷口,而疼痛,是骨頭里的常態(tài)。
笑容是不歇的,即便虛假的笑,我都會套將來,應(yīng)付身邊那些高高在上的同事。許多人在羨慕我,抑或也在嫉妒。我按下他的門鈴,等候他緩慢而冗長的開啟。
有時會有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多是赴朋友之邀,參加一場可有可無的聚會。這樣的路途,于我是珍貴的。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冬天的陽光,照在樹木蕭條的枝干上,根根向上,支撐和延續(xù)著最枯老的氣息。我很懷疑,它們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有時有借口,便可以停下來,站在一棵樹的身旁,用指甲劃開它的皮肉,辨認(rèn)它真實(shí)的模樣,它們活著或死去,于我來說,于我當(dāng)下的心境來說,至關(guān)重要。當(dāng)然,它們多是藏匿著暗綠的,有汁液,也有氣味,我想在它們上面寫一行字,但因?yàn)闀r間急促,也因?yàn)槭掷餂]有合適的工具,還因?yàn)槲也幌氡凰R破我的秘密,所有的可能都停滯在當(dāng)下的想象中。
路過古舊的建筑,紅墻碧瓦上蒙了歲月的風(fēng)塵,越發(fā)沉舊而凝重,有時我們會站下來,不說話,只仰望著這些建筑,忽忽的時光從面前流淌過去,歷史和人物,在時間的淹泡中漸漸沉積遠(yuǎn)離,寥剩一枚燦爛或暗淡的名字,鐫刻在石頭上。還有一些莫名的傳說,傳說中的驚天動地,傳說中的大奸大惡。傳說就是用來傳誦的,而我們,不過傳誦者的角色停頓于此,爾后分散,我們記取和牢記的,終是與別人同一。
我被介紹出去。沒人理會他的欣喜,漠然疊加著漠然。我站在那里,遲鈍而呆滯地站著。這是一種我渴望卻最不適合我的場合,各人說各人的話,各人做各人的事,爾后,各人喝各人的酒,并將碗里的飯?zhí)涂铡C總人要表達(dá)出他們與眾不同的觀點(diǎn)和愿望,他們爭辯,攻擊,嘲笑,不屑尊重。突然心生鄙薄,對這個層次里的人和事。如果我因之而更改了自己的質(zhì)地,將為之愧悔終生。而他,我仰望的高處的神一般的愛人,就混跡其中,若他們般追求著渺茫,他們忘了,面前不過一盞虛妄的空樽,無酒無歌,無歡無愛。
時至今日,我依舊懷疑著生命中有過這樣一場經(jīng)歷,一場與愛情有關(guān),卻又無關(guān)的經(jīng)歷。與其說,我在一場愛情中掙扎,莫若說,愛情在我中掙扎。不是我霸占了愛情,是愛情霸占了我。我愛愛情這種感覺,超過渴望那個人給我的愛情。或許,愛情因?yàn)闊o望,才更換了它的質(zhì)地,它變成一種高尚的東西,一朵超越世俗樊籬的花盞,一葉絕塵的菩提。
最終的絕場,卻是一場交響樂。我所陌生甚而覺得不會喜歡的過場。那個屋子,不是很大,但也不小,音響很多,墻邊頂角,甚至沙發(fā)背后,陽臺門前,都無處不在。我從沒見過那么多音箱,那么多大小不一的黑色的長方體,毫無次序地擺放開去,它們跟黑色的沙發(fā),灰色的地毯混雜成體,你會覺得巉巖林立,無處落腳。主人是比他年輕但比我年長的小伙子,同居的女友頗尚談,半盞茶的功夫,便跟他相見恨晚,好似他們天生便熟悉,話題層出不窮,源源不斷。在他,是職業(yè)習(xí)慣,在她,便是崇拜。這樣的對話,便冗長難捱了。好在,馬上就是餐間,自是有時光截止他們放肆的言談,頗不盡興,卻也只好了了收場。
張愛玲言及,因她愛胡,所以渴望世間女子都來愛他。這是一種無私的、全盤托出的,不求回報的,稍病態(tài)的愛情,不是每個女子都贊同并以身試之的。庸常如我,更是難能做到。雖然我不曾表白過自己的情意,但在我,在我的念念難忘里,他已經(jīng)成為我的唯一,所以這樣熱情的聊天,多少使我生了醋意。在她的男友呢,或許他比我大度,他微笑著聽他們說話,不著一言。許多年后,我不再記得他和他們的模樣,他和他們,都被歲月的水流風(fēng)霜沉積成濁積巖,交錯,閃斷,模糊,混濁、堅(jiān)硬。但愛情的疼痛,——在那個冬天里萌生出來的愛情,和愛情予我的種種傷害后,殘留下來的疼痛,卻一直延續(xù)至今,我依舊會感覺到疼,一種鏤刻在骨頭上的、好象生之為人便有的疼痛。盡管我活得幸福適意,卻依舊會在某些時刻感覺到疼痛,想來這疼痛,因之習(xí)慣,皆之成癮,將貫穿生命的里程,至終。
陽光好時,我的手中拿了貝多芬降E大調(diào)《第三交響曲》的簡介。在這點(diǎn)上,他還是關(guān)護(hù)我的,敏銳如他,怎不知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的閱歷和經(jīng)驗(yàn)是多么單調(diào)而簡一。可是,他不會知道,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是如何敏感,她的聰穎和慧覺,來自哪里?她擁有的不比常人多,但同樣不比常人少,或許天生的得,讓她比常人更會懂,比如,音樂。
我們從沒有聊過關(guān)于音樂的話題,這使他錯以為,我是個對音樂毫無感應(yīng)的人。他帶我來聽交響樂,是想啟發(fā)我的音樂細(xì)胞?還是不過只是來顯示他天生的高雅?或許,他只是在炫耀他朋友的高雅?我更愿意相信前者,更愿意相信他于我,尚難的一丁點(diǎn)的,男女之愛。可是,當(dāng)弦樂、木管、銅號們響起,音樂鋪天蓋地地在屋子中間洶涌,我知道,這場告別,正在拉開序幕,或許他這不過他預(yù)想中的設(shè)立,而我,僅是應(yīng)和了他的安排,一步步走進(jìn)這場告別的劇目中。
音樂浩蕩,仿若遠(yuǎn)離塵器,英雄揮戟而來,戰(zhàn)袍,峻馬,號角,征戰(zhàn),動蕩,勝利,榮譽(yù),輝煌,衰老,死亡,葬禮,沉痛,悲泣……我眼中的他,漸漸成為英雄,一個高高在上的,被歌頌,被贊美,被懷念的英雄,他是小提琴,是體積最小,卻最高昂,最激揚(yáng),最清麗,最豐富的奏器,他在交響樂中,占有獨(dú)特,優(yōu)厚的地位,他是頂端的,超常的。而我,卻是那個哀怨低沉,顫抖急速的木琴,我甚至,成為他背后的中提琴都不可能,我看到我們在緩慢地分開,遠(yuǎn)離,天之外,地之極,方為我,和他。
英雄也會老,會死,與世人無異。而留給我的,是一些超越我年齡的成熟。不迷惑,不妄念。
我不再去聽任何一首交響樂,即便我明白天下何物不足以貴人,特人自賤之耳,依舊不改初衷。我的英雄,在我很輕的年華中出現(xiàn),也在很輕的年華中走遠(yuǎn)。生命就是如此,你的經(jīng)歷,會讓你漸漸地豐潤起來,到一定量的時候,會得見花開,得見明月,得見河山大地,便當(dāng)微笑,當(dāng)感激,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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