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搿犋的散文

時間:2021-01-02 12:21:34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搿犋的散文

  父親在壯年的時候養(yǎng)過幾頭驢,一次是灰驢,一次是黑驢。灰驢時間長,黑驢時間短。灰驢綿善,黑驢跋扈。

搿犋的散文

  父親的驢拉糧食和柴草沒有問題,但帶驢出去耕地,只有一頭是是不行的,驢的力量有限,需要找個伴兒。驢找搭檔叫“搿犋”。驢的搿犋,要求驢的主人的合作。父親帶著他的驢有過兩次搿犋的經(jīng)歷。

  一次是房前的三肉老漢。后來三肉老漢老了,驢也老了。人和驢均體力不支,兩頭驢一頭快一頭慢,很不和諧,于是換了一頭搿犋的對象,母親的一個表叔,我叫姥爺。和父親合作的人都是大他二十來歲的人,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大約二三十歲的父親,沒有了爹娘,一直是當自己四五十歲來創(chuàng)業(yè)持家的,就比別的農(nóng)民更為成熟些吧。

  搿犋后,兩家輪著使用牲口,一家用兩天,和我們現(xiàn)在有的單位上班需要倒班、值班一樣,緊張而有序。遇到突發(fā)事件,也可以臨時調(diào)整。輪到誰家使用,自己家的驢就負責(zé)駕車,另外一家的驢用韁繩拴了,跟在車后面,雙雙下地干活。

  并不是每個農(nóng)戶都有牲口,估計至少有一半的家庭是沒有的。那時候的驢和后來的播種、收割機一樣,是少數(shù)人擁有的生產(chǎn)資料。一頭小驢駒要花八九百,上千元購買,在八十年代初期,相當昂貴吧。于是到了春天,耕地、播種的季節(jié),父親就忙碌起來。

  早上,我上完早讀回來,準備吃早飯的時間,就看到三肉老漢帶著搿犋的小黑驢來了。他的黑驢很好看,全身墨黑,只有嘴唇是白的。頭型俊朗,嘴唇豐滿,屬于“型驢”一類。相形之下,我家的驢通體灰色,低眉順眼,沒有一點亮麗之處。

  但爸爸卻很喜歡這頭小灰驢。尤其每次出門賣菜,回來都會夸獎他。“賣菜路上遇到半人深的河水,其他驢車都不敢過,就咱家的驢,嘩——嘩就過去了。”嘩嘩,這個擬聲詞,一般用來形容下雨和水的聲音吧,我們老家用它代替大步流星的樣子,場面的形象感卻一點不輸。父親說:“人不可貌相,其他騾子和馬都不敢過,咱家的驢就敢,勇敢得很。”父親是經(jīng)常用這種書面化的詞語,如“勇敢”“經(jīng)濟”“分析”“形勢”“中央委員”“共產(chǎn)黨”“國家干部”等。

  這頭毛驢的確老實,不惜力,我經(jīng)常看到他大口大口呼吸著,腦袋上汗津津的,就會上去摸一摸,或者趕緊端一盆水來給他喝。這時候母親會斷喝:“不敢,等一等,讓他歇一歇。”母親總說人太乏的時候突然喝大量的水對身體不好,也推及驢。

  輪父親耕地的日子,父親總是早早就吃過早飯,在大門口安頓。每每是我上早讀放學(xué)吃早飯的時候,大門口驢、需要耕地或播種的人、驢車、農(nóng)具、化肥、種子等等,已經(jīng)各就各位。那情形就像現(xiàn)在城里的孩子要去上學(xué),一家人送到門口,書包、水杯、彩筆、樂器、雨具、紅領(lǐng)巾、各種叮囑,好不繁忙熱鬧。

  又總要忘記一些配件,父親或母親就急匆匆回來取,或者喊我?guī)兔Α!版ゆぃo咱取出小鞍來。”父親一邊忙碌著安頓要帶的東西,一邊喊哦。就像現(xiàn)在的白領(lǐng)去上班,需要披掛齊整。驢駕車的時候,驢背上有鞍,類似馬鞍,叫“小鞍”。驢脖子要戴一個U形的“套纓”。“套纓”用棉布縫制,里面裝著蕎麥皮,為的是緩解他拉車時與車轅之間的壓力。類似我們在辦公室桌子午休時,用的U形枕。

  父親有個小紅旗本,上面記著需要耕地的人家,父親是按照每戶人家打招呼的順序,兼顧耕地所在地段,采取就近合并作業(yè)的原則,給鄉(xiāng)親們耕地的。

  耕地的費用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變化,一畝要幾元,十幾元或者二十元,除此,還要管飯。但到了二十元的時代,吃飯已經(jīng)不是問題,就結(jié)束了管飯的傳統(tǒng)。

  我?guī)缀鯖]有見過父親耕地,偶然跟著去過一次,只記得父親來來回回,跟著毛驢后面,吆喝指揮。父親穿著黃色解放鞋,或者母親親手做的`布鞋。山西的風(fēng)大,鞭子和父親的吆喝聲響徹云霄。而兩頭毛驢,只管往前走。

  父親耕了一天地,傍晚才能回來。這時候,母親讓我?guī)透赣H倒水吸收洗臉,或者給父親倒水喝。母親一邊做晚飯,一邊總要問他,在哪里耕地了。

  父親會說,火燒地,或者跌兒上,段上,或者二段,或者三塊,或者東坡,或者四家地,或者趙家坪,或者菜園,其他還有孫家圍、渚頭匯、石封街、疙陀衛(wèi)……這些耕地都是有名字的,按片兒劃分命名。名字千奇百怪,又各有來頭,就如喬家大院、皇城相府,耕地因為被命名而顯得歷史悠久和尊貴,當然更便于農(nóng)人們記憶和區(qū)分。

  母親更關(guān)心中午誰誰家給吃了什么飯。

  父親有時候累了,或者手頭還忙著,說得簡單:喝面。

  老家說吃面條,叫喝面,大約因為吃的大多是湯面,燴面一類,有湯水。父親們餓了,是連吃帶喝的,熱乎,滑溜。

  有時候說:魚魚。

  魚魚是高粱面做的一種面食。高寒作物,粗糧,耐饑。要把面用開水和起,攪開快速揉到一起,慢了一點,做出來就會失去勁道。和好面,揪成十個紅棗大的面基子,擺放在面板上,一只手五個,兩只手十個,同時上下搓動,就可以搓成十條兩尺多長的魚魚。魚魚后來吃得越來越少,前幾年母親在西安給我做了吃,我和老公要吃到撐。但孩子對它沒有感情,叫它“灰色的面條”,他一點都不愛吃。

  父親有時候很累,不多說話,就躺著了。

  大部分時候父親是心情愉悅的,晚飯的時候,給我們詳細地說起一天的經(jīng)歷,尤其是吃飯的經(jīng)歷——

  今天在人家誰誰家吃飯;這人家,可是拔俗人家。魚魚搓得細絲絲,鍋蓋擦得照人影子。拔俗就是特別干凈的意思。拔俗人就是女人里面干凈整潔麻利的人。

  那誰誰呀老婆,邋遢,搌布黑得鐵一樣。

  有時候父親還會將一些具體的技巧引進回來:人家可不是你們一般人,做完了事情才收拾場面,人家是邊做飯邊收拾,鍋臺、案板,炕沿隨時看著都是干凈的。

  爸爸觀察了他吃過飯的人家,又通過簡單的一兩句品評,給我樹立了一個一個好的標桿和壞的榜樣。母親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要精進自己做主婦的水平。

  父親是個愛觀察和思考的人,敘述也極為生動。我與村里的鄉(xiāng)親幾乎沒有什么接觸,通過父親的敘述,便可記憶猶新。

  父親也是個對生活極度認真的人,干活不惜力,年輕時候,被稱為村里力氣最大的人,后來卻得了胸膜炎,又因為保養(yǎng)失當,轉(zhuǎn)成了肺結(jié)核。肺結(jié)核幾次治療,數(shù)次復(fù)發(fā),越來越嚴重,以致到了我上初一的時候,父親就再也不能跟著牲口給人們耕地了。

  但驢還是要養(yǎng)。與此同時,左腳有些殘疾的母親也開始學(xué)著趕驢車了。母親趕著驢車,拉糧食,拉柴草,拉糞,讓村里的人們看了唏噓不已,贊嘆不已。但帶著驢耕地的這樣的超苦力的活,母親實在干不了。只能靠出借自家的驢,換取別人的幫助。就這樣,度過了十年最為艱苦的日子。

  家里沒有了壯勞力,但農(nóng)活要干,地要種。人擔(dān)當不起這些繁重的勞動,這時候,驢就成了和人交換勞力的資本。驢出力,人就可以少出力,別人借用幾天驢,就會在農(nóng)忙的時候,折算為相應(yīng)數(shù)量的勞動來回報。這也是鄉(xiāng)鄰的互助和擔(dān)待。此時的驢,為了給主人減輕點負擔(dān),就變得更加忙碌了,常常是干活還沒有回來,第二天要用驢的事情已經(jīng)在等著了,一天都不得休息。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母親牽著別人還回來的驢,留著眼淚嘆口氣說:“牲口苦太重,你看走路都慢了,畢竟不是自己的牲口,人家們借出去,不知道心疼,也不知道咋用的。”而我也幾次看到毛驢回家不吃不喝,要站立著發(fā)會兒呆。

  我看到過驢眼睛里有淚。我那時候便知道牲畜也是有感情的,也是知道苦的。只是說不出來。

  我長大后,在城市里工作,聽很多朋友說過,辛苦工作一天后,下班回家,坐著不想吃飯,不想說話,只想安靜地坐一會。我自己也常是如此,因此就更理解我家毛驢的心情。

  我家的小毛驢作為我們這戶人家中的一員,代替父親行使著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我們?nèi)已稣腆H的勞動來更好的生存,自然更要照顧好它。農(nóng)忙的時候,不僅是草料,還要添加一些玉米和稻谷喂養(yǎng)他。有一次,我家的灰驢生病了,兩天不好好吃草料,臀部的骨頭日益暴露。父親說是累得上火了,就讓我去把自己家的雞下的蛋取兩個來,打開放在碗里,讓驢吃。父親說雞蛋敗火,給驢補養(yǎng)身體。記不清當時驢是不是好了,好像是好了的。吃慣了草料的驢,吃兩個雞蛋居然就可以恢復(fù)身體嗎?關(guān)于這件事情,我想要找人問問,父親卻已經(jīng)走了,無從問起。

  用拖拉機的人越來越多,拖拉機耕地很快,喂養(yǎng)毛驢顯得麻煩,糧食和草料要花去很多金錢和精力。后來父親常年住院,不知道哪一天,家里就把驢賣掉了。

  現(xiàn)在一些偏僻的農(nóng)村,依然養(yǎng)毛驢。我的一個朋友說他的老家,依然有搿犋的傳統(tǒng)。他爺爺養(yǎng)驢的時候,和村里一個光棍的驢搿犋。驢的主人脾氣古怪但人不壞,全村人都是視他為異類,但只有他的爺爺和父親可以和他相處。

  沒錯,搿犋不僅是人和人要脾氣相投,還有牲口和牲口之間投緣。我經(jīng)常見我家的驢和他搿犋搭檔的驢在一起耳鬢廝磨,好像在說著悄悄話。而三肉老漢在農(nóng)閑的時候,或者干活回家吃過晚飯,也大多在我家串門。有些年甚至整個冬天的夜晚,就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和父親聊天或者看電視。他當過兵,聽他閑聊,才知道他在部隊叫“三友”,也有過不少或有趣或壯烈的經(jīng)歷。父親卻說,老人一到晚上就坐在我家,也是為了省電。他一個人,開一盞燈,總覺得太奢侈了。父親說老人一個月只用一度電,我以為是玩笑,不信有這么節(jié)儉的人,在我們眼里,父母已經(jīng)夠節(jié)儉的了。父親說,多少年了,我最了解他。想抽煙的時候,他總要等其他抽煙的人過來,兩支煙對接,或者你點燃火柴的片刻,他湊過來要火,生怕費了那一根火柴。三肉老漢比父親大二十來歲,屬于更上一個時代,自然是比父親更為節(jié)儉。其實這些不不足為奇,我們現(xiàn)在淘寶網(wǎng)購,也常為了節(jié)省運費,湊單購買。異曲同工吧。

  除了養(yǎng)驢,父親后來還買過脫粒機給村里人脫高粱,機器貴重,他也是和懷喜姥爺合伙買,合作經(jīng)營。父親彌留之際,三肉老漢已去世多年,很多鄉(xiāng)親,包括懷喜姥爺來看他。父親讓我去取煙,懷喜姥爺擺擺手說,早就不抽了,身上很多種病。父親六十多歲,懷喜姥爺有八十多歲了。父親還能勉強做起來,懷喜姥爺拉過一個小凳子,和父親靠得很近,說著話。作為兩個在村里精明強干的男人,他們也只互相問著還能不能吃一碗面之類的話。

  我們村里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養(yǎng)著毛驢。父親彌留之際,身上起了褥瘡,我給他網(wǎng)上訂購了氣墊床寄回去,緩解了一些。但隨著身體的消瘦和無法自主翻身,褥瘡增加了他的痛苦。我聽人說驢糞晾干,燒成灰可以讓褥瘡痊愈,和哥哥說了。哥哥說那就找老吉應(yīng)吧。老吉應(yīng)就那個村里唯一的養(yǎng)驢人了。我回老家,經(jīng)常看到他和他的驢車慢慢地走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他的小毛驢和他一樣溫和慈善。只是現(xiàn)在的驢只負責(zé)運送少量的糧食,也是老人代步的工具,不需要也不會有搿犋的對象了。那個夜晚,哥哥忙碌一天后,用塑料袋裝回三四個驢糞球。我倆把驢糞烤干,在一個小勺子里點燃。母親怪我們瞎鼓搗,但很快煙霧散盡,我們得到了一勺燃燒后的深黑色灰燼。

  我將少量糞灰敷在父親的褥瘡上,片刻之后,傷口便干燥了,次日凌晨居然基本結(jié)痂了。我驚嘆于民間的智慧。

  今天,我想起了我家的小毛驢,想起了父親和母親經(jīng)營這個家的種種辛勞,以及與人為善、與鄰里合作的過往。決定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在同村讀小學(xué)的同學(xué)們中間征集類似的記憶。畢竟關(guān)于毛驢的故事,也只是我十來歲的印象,不夠豐富。但我的同學(xué)們都對此沒有太多記憶,有的家里沒有養(yǎng)驢的經(jīng)驗,而大多數(shù)人,即便我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小學(xué)的同學(xué),也是沒有聽過“搿犋”這個詞語的。

  我突然有了恍惚之感,過去的事情,本該就過去了。但為何我卻要記錄他們。我為自己的固執(zhí)感到費解,卻又驕傲著自己因記錄產(chǎn)生的身心愉悅。回憶起這些,如同在大霾西安的冬天,呼吸到一口清新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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