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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撲過來散文

時間:2021-01-02 12:17:06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花香撲過來散文

  喬叔借了輛手推車,送影兒去醫院。

花香撲過來散文

  喬叔的臉沉著。往常的時候,喬叔總是笑。喬叔笑的時候孩子們會蹭過來,磨喬叔講故事,現在,喬叔不笑了,不講故事了,喬叔要送影兒去醫院了。

  喬叔家的月兒扶著影兒出來,影兒身體輕飄飄的,腳底像踩著棉花。喬叔掀起車把,車尾著地,影兒背著身子坐上去。喬叔壓下車把,影兒像片羽毛似的落到車板上。車板上事先鋪好了被子,喬嬸兒看著坐著的影兒,喊月兒再拿個枕頭來。月兒答應著,跑回去。

  喬叔皺著眉頭開始催了。喬嬸兒搓著手,眼睛盯著門口,嘴里嘟囔著,就快就快。月兒旋風似的抱著枕頭跑出來,喬嬸兒接過去,扶影兒躺下。正面躺下的影,隨即將身子側到一邊去。

  街坊四鄰出來了,能搭手的地方搭把手。喬叔起動,大家跟著長長的巷子里。大人不怎么說話,小孩子圍著車子張牙舞爪,吱哇亂叫。

  車子拐出了巷子,喬叔示意大家止步。車子上的影兒也想說話,同時抬起胳膊,只是,胳膊剛剛抬起來便旋即掉下去,掉到腿上,又滑到身子下,嘴也是張了又張,卻聽不見聲音。

  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影兒,覺得影兒不是想說話,是想笑。喬家的幾個孩子里,影兒的脾性最像喬叔,喬叔常說天塌了有高個頂著,什么都不要怕,這樣說話的喬叔會被我們這些小孩子私下里改叫說大話的喬叔。現在影兒的天塌了,喬叔并不高的個頭是否能頂起了影兒的天呢。

  送行的人一直看著喬叔的身影消失了才散去。我和伙伴說,影兒是笑著走的。伙伴不信,他們說快死的人怎么會笑。

  我反對。誰說影兒會死呢,就是沒力氣,不能走路,不能說話,也不會死的。但是大家說,如果不是要死了,干啥去住醫院呢。我說,去醫院又不是去死的,是為了不死去才醫院的。我不再和大家說話,顧自離開,在影兒剛剛離開的巷子里慢慢走,腦海里全是影兒,越想越覺得影兒是笑著離開的,我分明看見兩顆小虎牙在影兒不算白凈的小臉上露出來,像兩顆閃閃發光的珍珠,散發著迷人的光。那么可愛的影兒,會死嗎,我不相信。

  影兒要死了的事早就傳開了,先說出這話的應該不是孩子,是大人。我覺得,大人的話也不可信。大人為了不讓孩子夜間出去,總拿鬼嚇唬人,什么大鬼小鬼屈死鬼,仿佛天一黑,街人根本找不到人。現在,他們說影兒要死了,又如同把看不見、摸不著的鬼放出來。

  但是,不管鬼被形容得多嚇人,也沒聽誰真的親眼見過,但是,死卻是另一回事了。后街的張奶奶,一年一年地見她在路上走,和她說話,突然有一天不見了,說是死了,我回想記憶中的張奶奶,不管多熟悉,那個身影卻再也不會出現在街上,這樣說,死就是永遠不見,這比看不見的鬼都可怕。

  心里想著影兒,腳不知不覺地進了影兒的家。少了影兒的家空蕩蕩的。月兒在收拾房間,為了打發去醫院的影兒,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月兒招呼我坐,說影兒去醫院是臨時決定的,是老吳頭兒的一句話讓爸媽下了決心。老吳頭那句話的大概意思是說影兒家那么多的孩子,少一個也無所謂。月兒說,老吳頭就是這么說的,難道影兒真的活不了了嗎。月兒哭。

  我和月兒一起流淚。老吳頭的話沒有人反對,一條街上的大娘大嬸都拿老吳頭的話當圣旨。如果影兒真的像老吳頭說的那樣,那么,這個家是不是從此再也看不見影了呢。

  不會的,不會的。

  我接受影兒從小和我們不一樣的事實,卻不接受活生生的影兒和死連在一起。

  影兒從小嬌氣,大院里又跑又跳的孩子里永遠找不到影兒。大院里找不到,可以在影兒的家里找到。影兒家里有兩鋪炕,影兒通常坐在有兩扇小窗戶的、朝陽的那鋪炕上。小窗戶不大,但是,鉆進來的陽光足以照亮影兒的家,照亮影兒。

  通常,我去影兒家玩,名是找月兒,其實也少不了影兒,可以邊和月兒玩邊看影兒做針線活。影兒十一二歲時就會使用縫紉機了,縫縫補補的活從來難不倒影兒,孩子們玩的布口袋,瞅一眼就知道哪個出自影兒的手。影兒的媽媽沒有因為生了病怏怏的影兒被人閑話過,學習優秀又乖巧懂事影兒比那些健康的孩子擁有更好的名聲。

  影兒這次生病是水蘿卜害的。影兒看人家吃,也想吃,吃了就不行了。開始是胃腸的事,最后變成了咳嗽,沒日沒夜地咳,咳得聽的人也嗓子癢。

  開始,喬嬸兒帶影兒去醫院,每次去都開回一堆藥。影兒天天吃藥卻不見好,而且,吃了藥就不想吃飯,不吃飯還不耽誤咳嗽,咳嗽久了,痰里竟夾帶著血絲,再厲害時,血絲變成了血塊。

  喬嬸兒不信大夫了,另覓渠道,拐彎抹角找到了老吳頭兒。老吳頭兒不是大夫,傳說卻是個比大夫還神的人。喬嬸兒抓到救星似的,把影兒的生死安危完全托付給老吳頭兒。

  老吳頭兒開出的第一個藥方,著實讓喬嬸兒和院里的大媽大嬸兒們唏噓了好久。那偏方怪就怪在藥引子,必需是女孩兒的初紅。這事倒也不難,街上孩子多的是,從不缺初長成的女孩兒,只是那東西當藥還是讓人犯嘀咕。盡管這樣,喬嬸兒還是擰著頭皮按老吳頭的說法做了,將討來的東西用文火焙干,研成粉沫兒和其它的藥劑合在一起,喝時只需用開水沖了。

  我是事后從母親那兒知道的,一再地詢問母親,是不是真的。我覺得,即便是真的,影兒也不會喝的。一向愛干凈的影兒,怎么會喝那么臟的東西。母親說,不會叫影兒知道,救命要緊呢。

  我不清楚,影兒是不是真的到了救命的地步。每次去影兒家,看不出影兒多特殊。影兒有時候睡著,有時醒著。醒了的影兒沒力氣說話,就聽我們說話。我比影兒高一級,月兒比我高一級,因為念同一所學校,不喜歡的老師不一定是自己的老師,討厭的同學也不一定是一個班的,說起來并不陌生,可以由著我們盡情地編排,目的是逗影兒笑。我們能體會出影兒想回學校的心情有多強烈,我們希望影兒快些振作起來。

  影兒笑,不逗也笑。院子里的孩子中,最看不出陰晴的就是影兒的臉,這是這別人評價喬叔時捎帶著連影兒一起夸獎的話。我從沒覺得生病的影兒有多悲觀,我們坐著,影兒躺著,只是動作不同而已。人人都生過病,是病就有好的一天,影兒也不例外。只是,影兒越來越瘦了,喬嬸兒做的香噴噴的病號飯,影兒只看不吃。影兒不僅瘦了,還白了。打小長得黑是影兒的心病,生病之后的影兒,每次照鏡子都顯擺,這回看誰還說我掉地上找不著了。大家都覺得,生病之后的影兒好看了,尤其清晨,金色的陽光照進影兒的家,照在影兒白白凈凈的小臉上,誰能在這樣的臉上找出一點生命即將消失的跡象呢。

  但是,這樣的影兒,在喝了無數老吳頭配出的“血”藥之后,仍被視為不治,而且還被扔出那樣的狠話。喬叔喬嬸兒痛定思痛,決定把影兒送醫院去,那怕只多活幾天,也不能就這樣瞅著影兒干巴巴地落到家里。

  影兒不在,喬叔下班就往醫院跑,月兒代替喬嬸兒的角色照顧弟弟妹妹,累得連話都不想講,弄得家里一點生息都沒有。大家不提影兒,所有和影兒有關的話題都繞過去。影兒最小的妹妹丫丫常常嚷嚷著要去醫院看二姐。月兒吼她,丫丫也長記性。

  鄰居聚在一起會不由自主地說起影兒,不管怎么樣,影兒還是個孩子,瞅瞅那些孩子,摔出響兒都沒事,可影兒跟玻璃人似,碰一下就碎了。

  影兒不會碎了。

  星期天的早晨,院子里的孩子集合起來,個個興奮得雞飛狗跳。大人扯著連路都走不好的小不點兒,吩咐大的一定要照看好小的,這大大小小的一支隊伍吵吵嚷嚷地向著醫院出發了。

  頭一天,喬嬸兒回家來說,影兒能吃飯了,去了第三天就能吃飯了,現在都可以下床走動了。

  我看到影兒了,隔著玻璃。影兒的臉仍然白白的,斜倚在床頭,孩子們涌進去,圍到她的身邊,嘰嘰喳喳的像一群麻雀。

  這回影兒是真在笑了,兩棵小虎牙露出來,笑得像朵花,花香撲過來,撲到所有人的臉上,這臉上就有了歲月的光彩。

  青絲為誰老

  我不能說出想去的地方。

  我在那兒蓋了房子,一大片草地,零星的野花,黃色的,粉紅,紫,云朵的白。溪水從林子里鉆出來,透明的,清涼的,可現石頭的花紋。陽光晴朗地照著,藍天在山頂,在樹梢上,耳邊是鳥的叫聲。

  書是要帶的,書中是別人的故事,聽起來生動,有些故事的某一章節會和從前的`生活相吻合,喜歡或是厭惡,或者連這兒也忽略。

  遇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她安靜,步履蹣跚。我在她身后走,奇怪地模仿起她走路的樣子,駝起背,找根棍子拄上。她孤零零的,像一片秋天的葉子,眼見著一陣風兒來就要落了。她是誰呢,誰家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母親,陽光下,我只看見衰老,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老婆婆走遠了,慢慢地變成一個點,最后點也沒了,道路空曠起來,前后左右沒有人煙,我試著先小聲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大聲,再大聲,用盡所有的力氣。

  聲音遠遠近近地回響著,發出金屬的撞擊聲,最后淹沒了。我知道,有一種東西是抗拒不了的,逃脫不掉的,它在時間的背后躲著。

  從小,我就被許多的事情嚇著。俯在橋邊看水,水流滔滔,腦海突然浮現落入水中的情景,心悸,趕緊跑開。去山里采蘑菇,跟在人家后面,怕蛇,怕那軟軟的長蟲,見了會出冷汗,要別人驚了才敢走,臨了只撿人家剩下的。

  母親說,不要去你姥姥家,岔路口有拍花子(傳說是有魔法的惡人)的老頭,拍下頭,就迷了,要跟人家走,他會吃你的心肝兒。每次去外婆家,外婆家隔壁的老孫頭常常在岔路口站著,他的樣子兇,是不是有鼻子有眼,從來不敢看,哆嗦著從他眼前挪過去,撒腿就跑,一路沖進外婆家。

  母親當然不是成心嚇人,母親迷信,很多事源自于她的幻想。至今她還堅持說,后院的趙叔是飛毛腿,走得飛快,原地一跳,能上房,能上樹,真能耐呀。她一定要說她是親眼看見過的。我信,因此崇拜趙叔。同時,我也知道,趙叔家挨餓的時候,趙叔把一盆玉米面子倒進泔水桶,要全家六口喝老鼠藥。母親去勸,讓我端著一盆玉米碴子跟著。大塊頭的趙叔不說話,在墻角悶著,孩子們在一邊哭。母親說破嘴皮,親自下廚,熬出一鍋香噴噴的碴子飯。趙叔一家全部安全地活過來,后來趙叔死了,多活了幾十年死的。

  父親傷殘之后,母親冬天要準備一年的燒柴。母親活急,大雪泡天地也去。腰里扎根麻繩子,頭上戴頂狗皮帽子。趕上人家的牛毛了,在雪地里狂奔,后面的人大老遠地喊,大兄弟,快幫忙截住呀。母親躲,連滾帶爬地躲,人家不高興,近了,母親陷在雪堆里,摘下帽子,荒山土嶺之上,母親的長發飄起來,人家的臉紅了,母親的臉也紅了。

  大院的孩子們吃了晚飯,一幫哄地出來,捉迷藏。大家犄角旮旯兒地鉆,我也絞盡腦汁,尋個隱蔽的地兒躲進去。躲著躲著,突然害怕了,大氣不敢出,仿佛被什么東西捉牢了,裹得結實,動不了。我突然跳出來,招呼著,故意暴露自己,寧肯和對手妥協,投降,握手言歡。我相信,黑暗中一定躲著什么東西,看不見,卻被它覬覦著,威脅著,它就要傷害到我了,我就是知道。

  現在回過頭來看,橋沒有斷,蛇沒有咬過來,拍花子的老頭從來沒有出現過,饑餓沒有害死趙叔全家,母親可以摘下帽子,博取一個人的諒解,有些事情完全可以無憂無慮的。

  我現在想念十六歲時的微笑,想念那個黑眼睛的男孩子,一封要躲到墻角偷偷品咂的信。有時候會想到外婆,她去了另外的世界,就是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

  我現在偶爾想起母親,記憶中的母親依然能干,有時候說起大山,臉上泛起陽光。我依然會在一首詩中流淚,在草原上回望羊群,有了想去的地方,也知道了讓自己害怕的東西,誰也不要緊張,時間會帶走一切的,我依然愿意,當一個人和我說起,五十年后,他會愛我,我蒼老的笑會和山花一樣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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