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你的眼散文
今天又到鄉下去看望公公婆婆。
公公婆婆已經八十多歲了，一直在鄉下居住。無論我們怎么勸說，他們都不肯跟我們進城，一再強調進城會有很多的不方便，他們一起在鄉間生活了六十多年了，不想改變已養成的生活習慣。
可是，婆婆是先天性青光眼，現如今幾乎失明了。據她自己說，稍微還能看見點光亮，但什么東西也看不見。我們曾多次給她治療，但都沒有效果，婆婆一輩子都看不清楚這個世界，現在年紀大了，我們都想讓他們進城跟我們同住享享福。
我們一提起婆婆眼睛看不見，要他們跟我們進城的事情，公公就會說：“沒關系，我就是她的眼。”然后總是笑著對婆婆說：“別擔心，我就是你的眼。”
“我就是你的眼！”這是公公對婆婆說了一輩子的話。
每每聽到公公說這句話，我都會很感動。是啊，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說來容易，真的做了六十多年，實在是很難得，很難得！
年輕的時候，要去生產隊里做工，早晚出去，公公總帶著婆婆，遇到田埂小路，哪里有溝、洼等不平的地面，公公總是攙著婆婆，不停地提醒：“前面是洼子，跨一小步”，“前面是小溝，跨一大步。”
平田整地廢了老屋，村里幫助買了靠近公路邊的房子。新的環境婆婆不能適應，剛搬到新房子的第五天，婆婆一時不見公公，就一直在喊公公的名字，公公在屋后整理東西，也沒有聽見她的喊聲。于是她著急了，一個人摸上了家門口的公路上去了，一輛摩托車快速駛過，把婆婆撞倒了。等到公公在屋后聽到婆婆呼叫聲，跑到公路上，婆婆已經被撞傷了，騎摩托車的人早溜走了。公公趕忙把婆婆送進了醫院，還好沒大礙。看完傷回家，公公心疼地責怪她：“我就是你的眼睛，沒有我，你就沒有了眼睛，以后沒有牽著我的手不能再亂走了。”從那以后婆婆一個人再沒有上過公路！
婆婆眼睛看不見，但記憶力卻是超好，她能記住很多很多的事情，她能記住我們家大大小小人的生日，家里的東西只要經過她的手，無論放在哪里，她能清楚地記得。
我總跟她開玩笑：“應該讓你去考大學，老師講的東西，你一定能全記住。”她總是笑著說：“我就是早生了很多年，要不然，我現在也是大學生了。”
我每次去婆婆那里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講她的故事：
“我一生下來眼睛就和普通人不同，那時候家里窮，父母親也沒有給我看醫生，我一輩子都看不清東西。我剛出生，跟你公公就定了娃娃親。我們兩人的父親是好朋友，他們在一起喝酒時候，我父親就把我許配給了你公公。
“那時候我上一年級，你公公上五年級，總有同學在他后面喊：你小媳婦來了，你小媳婦來了！你公公就跟同學吵，他越是跟人家吵，那些同學就越故意追著喊，他經常為這事和同學打架，每次打完架回去都和他父母哭鬧，堅決要退親。
“九歲那年，我父親去世了，如果你公公家不來我家吊喪，那這門親事也就算了。可你公公的父親是個一言九鼎的人，說過的話就是板上釘釘，他不顧你公公的哭鬧，強行帶著他到我家吊唁我的父親。
“從那以后一直到結婚前，你公公從來沒有到我家來過，我們也沒見過面。
“我因眼睛不好，念了兩年書就回家了，你公公念了初中，初中畢業后他進了大隊宣傳隊。
“我父親去世之后，我們寡婦娘們四個，我母親是個小腳的女人，不能做重活，我們的生活非常困難，家里沒有男人，總是受人欺負。我一天天長大了，我母親對我的親事基本不抱希望。家里窮也沒有東西陪嫁，再說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人長的又瘦又矮。你公公那時候長得高高大大的，濃眉大眼，他一表人才，怎么可能會看上我呢？
“可沒想到，到了我十六歲的時候，你公公的父親托人到我家來提親了。我母親幾乎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了婚事。
“要結婚了，我也是歡天喜地的，我感謝你公公不嫌棄我，我也下決心好好跟他過日子。
“可是怎么也沒想到，結婚那天，新郎失蹤了……
“我也不知道結婚那天是誰去接我的，反正我是你公公家用轎子抬回來的。我在新房的房間里就聽外面有人喊著，要大家都出去找人，我也不知道找誰。
“那時候新娘是不能說話的，但我漸漸地聽明白了——新郎跑沒了。
“結婚時我剛十七歲，我害怕啊，默默地流淚，我知道，你公公他嫌棄我。結婚新郎跑了，這叫什么婚禮啊？
“這時全家人不為婚禮忙碌，都去找新郎了……
“家里有一個專門照應婚禮的人，她對我說：你不要害怕，新郎馬上就會回來的。
“一直到結婚后的第三天，你公公才被大家找回來。”
婆婆的故事我聽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她一遍又一遍的講述我并沒有感覺厭煩。開始我也為她抱不平：新郎逃婚，只有新娘一個人的婚禮，這叫什么事啊！
她第一次講是含著眼淚的，可是我發現，以后若干次地講述，她不但沒有傷感，臉上卻掛著幸福的微笑。因為這場沒有新郎參加的婚禮，卻給她帶來了一生的幸福。
逃婚的公公找回來了，在公公父親的嚴厲呵斥中，他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實。
開始的幾年，公公對婆婆是不聞不問的，就把婆婆當空氣。婆婆開始也很沮喪，但家人對婆婆很好，大家都勸她，時間長了，公公一定會接納她的。
當時婆婆雖然只有十七歲，長得比一般人瘦小，但非常的勤勞。家里有九口人，每天早上的早飯都是婆婆起來燒，大姑子比她還大兩歲，什么事也不做。
婆婆總對我說：“我什么事都搶著做，每天夜里要醒很多次，不敢睡啊，就怕睡過了頭，遭家人責怪。一旦早飯燒遲了，會耽誤了幾個小叔小姑子上學的。你公公看不上我，如果家里人再對我不好，我可怎么辦呢？我就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他們一家人的認可，也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暖你公公的心。只有他認為我好，他才能接受我。”
婆婆的一番話，常常讓我很感傷，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早早的嫁人了，吃盡苦頭就是為了能讓丈夫看到她的好，可是丈夫卻如此待她，想想她當時心有多苦!
一年又一年，走過了青澀，走過了迷茫，走過了情深義重，公公婆婆的心慢慢地靠攏了。
我經常笑著問我公公：“你當初為什么要逃婚？”
公公總顯得很不好意思，婆婆也會問他，可他從來不說。
有一次我們一家又談到這個話題，我們都追問公公，一定讓他說實話。他還是不肯說，我們都說這么大年紀了，有什么難為情的。逼得沒法了，公公就跟我們講了他塵封多年的故事：
“我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每天都有人跟在我后面喊：你小媳婦來了，你小媳婦來了。你們想象不到那時候的我，怎么就那么怕難為情，對這個事情簡直就是深惡痛絕。就因為這個事情，我高中都沒念，我恨透了天天有同學追著喊的情景。我把這一切都遷怒到了你婆婆的頭上。
“多少次回家跟父親哭鬧著要退親，我還告訴家人說她眼睛看不見。父親總是訓斥我：做人要有良心，要言而有信，當時定親的時候你媳婦才出生，也不知道她眼睛不好。她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定下了這門親事，如果她父親還好好地活著，可以考慮退親，不能說人死了就說話不算數了吧？
“就是父親的訓斥我也是不低頭的。憑什么一句話就定了我的一生？你婆婆那時候太小，根本就像個小孩子，和我一點也不相配。我還聽人家說她就是個瞎子。我這么高高大大的一個大男人，怎么也不會找個小瞎子吧？我那時候在宣傳隊，有個姑娘要和我好，我們很相配，我和父親說了，父親堅決不同意。說實話，如果是現在，那我們肯定私奔了，可那時候不行啊。我萬萬沒想到，就在我和我父親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替我定下了結婚的日子。
“結婚那天我逃出去了，躲在同學家里。那時候不像現在，實在是沒地方去啊。我以為只要躲過結婚這天，我的婚姻就算了。那知道三天后我被找回來了，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我不情愿的婚姻。
“回來以后，我看到你婆婆，看哪哪都不順眼。我天天待在宣傳隊里不肯回家，后來宣傳隊解散了，不得已我才回家了。”
“你婆婆是好人，不管我怎么冷落她，她都不吭聲，默默地承受著，她天天為一家老小燒三頓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她人長得小，但什么事情都搶著做，人心都是肉長的，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里。慢慢地我的心就被她軟化了，不知不覺地就喜歡跟她在一起了。”
公公回家四年多才認可了婆婆就是他媳婦的事實。
公公婆婆結婚五年后有了我的老公。
因為婆婆眼睛不好，有了孩子都是公公帶著。他們一輩子就生了我老公一個孩子。有了孩子以后，兩個人的心就慢慢地更靠攏了。
公公婆婆結婚有了孩子以后，家里就讓他們單過。公公開始做生產隊隊長了，家里的家務活都是婆婆在做，婆婆雖然眼睛不大看見，但家里總被她收拾得亮亮堂堂的。
婆婆對公公很關心，她處處對公公言聽計從，什么事情都能事先替公公想到。
公公婆婆一直很嚴格地教育兒子。我老公是大隊（后來才改叫村的）恢復高考以后的`第一個大學生。當年縣里招生辦下發的高考錄取通知書，是送到公社的，然后再由公社的大廣播通知到個人。因為公公婆婆住的地方比較偏僻，家里沒有廣播，也不知道兒子被大學錄取了。那天早上，只見很多人敲鑼打鼓地來到了他們家，原來是生產隊的群眾自發組織來慶祝我老公考上大學的，那天正好是我老公二十歲的生日，全生產隊的人都來了，家里連忙大開宴席，招待大伙。
因為我婆婆的為人很好，生產隊的人對我婆婆都很敬重。她一個眼睛不好的人，總能把孩子收拾地清清爽爽，教育孩子做人做事，從不嬌慣，把唯一的孩子培養成大學生，這在當地一直被傳為佳話。
老公上大學之后，公公婆婆就更加寂寞了，他們整天的形影不離。老公在鹽城念書，離家有一百多里。婆婆總是想兒子，又沒有汽車通往鹽城，公公就騎自行車帶著婆婆去看兒子。
家里沒有鬧鐘，也不知道幾點就起來出發了，百十里路程，常常車子騎到鹽城天才亮。
老公在鹽城念了三年書，他們也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每次都是公公騎著自行車帶著婆婆。
婆婆人長得矮小，不能自己跳上自行車的后車座，公公都是先讓婆婆坐上車，然后自己再騎上車。
我很佩服公公的騎車技術，他總是笑著說：“多年這樣，我也是練出來的。”
婆婆年紀大了，眼睛幾乎失明了，更加粘著公公。公公從不嫌棄她，去哪里都要帶著她。農村每月逢五日逢十日都要趕集，公公總是把婆婆攙著去趕集。很多人都不解，對我公公說：“她什么也看不見，你怎么老是帶著她？”
公公總是說：“我就是她的眼，我要是把她一人放在家里，她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見了。”
公公無論去哪里，都會帶著婆婆，哪怕上廁所都要一起。
我剛結婚那會，每次回去，他們都要殺雞殺鴨招待我們。那時農村還沒有自來水，他們都要把雞鴨拿到河邊去打理，公公在弄，婆婆總是蹲在旁邊陪著。我總是覺得奇怪，她又看不見，卻一直蹲在那里，這是為什么？
慢慢地我發現，婆婆就是公公的影子，只要有公公在的地方肯定有婆婆在。
他們在農村，家里有幾畝地，公公到地里去干農活也把婆婆帶上，公公干活的時候，一邊做一邊就和婆婆嘮家常，做完了農活，公公又把婆婆帶回家。
最讓人感動的是公公婆婆看電視的一幕：公公是個很愛看電視的人，每天晚上婆婆總是陪著公公看電視。公公一邊看一邊講給婆婆聽，婆婆聽著還不停的詢問。我們有時候也跟他們一起看電視，我發現我公公講的很多內容根本就不是電視上的內容，大都是他根據自己理解講給婆婆聽的。開始我會提醒我公公，說他講的不對，他總是笑而不答。慢慢地我懂了，公公他不在乎自己講的對還是不對，他只是在享受他講的過程；婆婆她也不在乎公公講的對還是不對，她只是在享受她聽的過程。
每天的每天，他們就是這樣看電視的。有一次我聽了他們的對話，公公對房間里的婆婆說：“你聽聽電視，看看明天有沒有雨？”婆婆回答公公：“電視上說我們這里沒有雨，局部那里有雷陣雨。”
我先沒聽明白，后來我笑得岔了氣，原來電視上說，“局部地區有雷陣雨”我婆婆把“局部”當地名了。
我老公是個孝子，每逢周末都會去看看公公婆婆。為了公公婆婆能方便到我們家安度晚年，特地到縣城的邊緣地段買了別墅，還特意在一樓為公公婆婆安置了房間。
可是別墅已經買了五年了，公公婆婆依然還在鄉下住著，就是不肯來我們家。
我知道，公公婆婆他們認為自己身體還好，他們相濡以沫一輩子，過慣了“二人世界”，他們不希望我們打亂他們生活的節奏。
今天回家我們準備再做做老人的思想工作，要他們跟我們進城一起住。誰知道到家時間不長，我老公就跟公公“吵”了起來。
原來我公公“擅自”做主，把我們平時給他們的生活費積攢著，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從沒騎過電動車，竟然在學著騎電動三輪車。
老公“訓斥”公公：“你八十歲學吹鼓手，你不嫌遲啊？”
公公笑呵呵地說：“你媽年紀大了，她不能走遠路了，我只是想帶著她去趕集，去老朋友家看看玩玩，人家說老在家里不出去走走，會得老年癡呆的。”
公公的理由很充分，我們還有什么不同意的！
我們再三交代公公騎三輪車的注意事項，我老公和兒子一次又一次地教公公騎三輪車。慢慢地他就能自己騎車了，他還把婆婆抱上車，帶著她出去兜了一圈又一圈……
在我公公的老家，人們經常會看到兩個滿頭白發手牽著手的老人，這成了當地的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我們每次回去看望老人，總有人對我們說：“你們家這兩個老人太恩愛了，只要看見其中的一個，那另一個一定就在不遠處。”
家有一老，勝有一寶，家有倆老，勝過多少寶呢？
但愿我的公公婆婆長命百歲，永遠相伴相隨……
“我就是你的眼！”一句話，一輩子，心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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