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麥子散文
一
麥子在我心里,比金子更可親。小時候麥子總是不夠吃。麥子剛下來,農(nóng)人就跟過年似的,吃上幾頓蔥油餅、幾頓撈面條,咂咂嘴,心滿意足,回味悠長。
有時候我會覺得“麥子”這個名字很好聽,或許是基于一個農(nóng)村妞兒對麥子的感情吧,覺得接地氣兒。若是田姓,就更有意思:田麥子。或者干脆就姓麥——據(jù)說百家姓中是有麥姓的。我出生的日子,麥粒剛剛歸倉,對農(nóng)人來說是一年中難得的食無憂的季節(jié)。也許新麥裝了半個糧囤,也許我總是吃不飽的母親因此可以吃上兩個白面饅頭,而我大約也可以吸幾口白白濃濃、摻水較少、泛著麥香味的乳汁也未可知。所以,我覺得我應(yīng)該對麥子心存感激。
不止我,這世間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對麥子心存輕慢。曾經(jīng)漫長的的多少年多少代里,人們對麥子的渴望也許從來不曾消減過。百姓過日子,過什么?衣食無憂啊,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餓殍遍野,則難免盜竊橫生。吃飽了肚子,才有心思創(chuàng)造文明。所以,麥子裹腹之事,說小不小,說大也真大。
我所知道的麥子分大麥、小麥和燕麥。大麥,聽起來便大咧咧的,不可愛。雖生在農(nóng)村,對大麥的認知并不多,最初常把它當作燕麥,一種豬草。一日和小伙伴兒們?nèi)へi草,看到許多不同于小麥的麥苗兒,以為是燕麥,一個個薅得不亦樂乎,忽然聽到氣急敗壞的吆喝聲:停!都停!馬上停!你們在干什么?這是我種的大麥!
嘰嘰喳喳的“鳥兒”一個個囁嚅噤聲。
你們是哪個村兒的?叫你們的大人來!
從此記住了大麥,也記住了大麥不是給人吃的,是給牲口吃的。大麥粒兒樣子很可愛,不似小麥那樣飽滿,卻像一個個袖珍的梭子,線條優(yōu)美。只是大麥粒兒的殼太堅固,似乎很難脫下來,不像小麥,放手心里一揉,便殼粒分離。
麥苗兒叫起來也很好聽。提到麥苗兒的時候,便會想起家鄉(xiāng)坦坦蕩蕩的沃野。秋收之后,田地一覽無余。過了寒露霜降,忽一日,便發(fā)現(xiàn)赭色的大地泛出薄薄新綠,換個方向一看,大地像是被沾了綠色顏料的梳子梳了一把,一行行一畦畦,齊齊整整——是麥苗兒破土而出了。稚子心急,說:它什么時間能長大啊?很快嗎?過年可以嗎?
母親說:不急不急,它且得一段時間才能起身兒呢。
為什么它現(xiàn)在不起身兒呢?
因為它還太小啊,像你一樣小,還沒有足夠的力氣跑,所以要攢點兒勁兒啊。它的根要扎得深些,再深些,才能吃得飽,長得壯。
麥苗兒什么時候起身兒的呢?大約是春天吧。冬天,它一直以蟄居的狀態(tài)存在著。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它喝得肚兒渾圓,卻無動于衷。忽一日,跟睡醒了似的,急急地起身兒,爭先恐后,齊刷刷地往上躥。那時的田野最美,生機無限。天是藍的,云是白的,田野是綠的。天和地在東西的小山岡處相接,東邊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有著晨曦的絢麗和露珠的清涼;西邊是太陽落下的地方,有著晚霞的頑皮和薄暮的余熱。小南風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抵達我的麥田,盤旋,又遠去,卻被北面的臥牛溫柔地攔回。北山綿延,謂之伏牛。伏牛沒有看好家,讓一頭頑皮的'小牛溜了出去,小牛一路溜達到南面離我家五六十里的地方,再無法回來,孤單地佇在那兒張望,那便是牛山,是小南風吹來的地方。
起身兒的麥苗兒長得很快,你仿佛能聽到他們拔節(jié)的聲響,眨眼間就長有兩尺高,于是,麥穗盈盈然登場。
麥穗兒,也很可愛的。初露面的麥穗兒綠瑩瑩的,芒刺修長而柔軟,一點沒有攻擊力,更像女兒的長發(fā),柔順,富有光澤。雖然沒有攻擊力,卻很容易便俘虜人心——手掌一次次從聚攏在一起的芒刺上滑過,心里便柔情泛濫。想想,人心為什么是柔軟的?因為它感受到了柔軟。柔軟是頂頂厲害的武器,比如嬰兒,比如女兒的嬌羞。
但是麥穗兒可不想一直做這么柔弱的主兒,她從一出生便蠢蠢欲動,她要做一只刺猬,一只誰碰她便被扎的刺猬。她一直收斂著是因為她還不夠飽滿,那一粒粒麥粒兒似乳汁,裹著薄薄的青衣。她一點點地做著準備,等她覺得筋骨硬了,便變了臉色,褪去青嫩,換上具備防御性的黃。她的刺一日日慢慢地張開,到小滿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似乎戰(zhàn)無不勝了,刺便炸開,變硬。
麥粒兒,這名兒也不錯。麥粒兒可是農(nóng)人心尖尖上的寶貝。從暮秋到半夏,半年時間的辛苦勞作,就是為了把那一顆顆麥粒兒捧在手心兒里。為了這一刻,他們一鋤鋤除草,一次次施肥,頂著酷熱把麥子一把把割下來,一車車運到場里,一遍遍翻騰晾曬,碾上若干遍,摟去麥秸桿,在風起的時候用木锨把混著麥糠的麥粒兒一锨锨高高拋起,讓風把輕飄飄的麥糠吹走,這才分離出珍貴的麥粒兒。麥粒兒是百變道具,把它磨成粉,就可變出無數(shù)種花樣:饅頭、花卷兒、鍋盔饃、蔥油餅、面條兒、疙瘩湯……麥粒兒可真是好東西!
麥糠,真是陽光又健康的名字。麥糠其實就是麥粒兒的殼,打完場,它作為麥粒兒包衣的使命也宣告結(jié)束。把它與麥粒兒一起放在風中檢驗,它的無足輕重便不言自明。其實世間的事兒不都是這樣么?有人要鐵肩擔道義,便需有人去做打造鐵肩的那一角廢鐵。麥康,記憶中最后的使命就是拌作豬飼料,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當麥粒兒顆顆歸倉之后,麥子這一季的使命便宣告終結(jié)。唯一能夠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的印記,便是打麥場里那一座座巨大的麥秸垛。麥秸垛的形狀很可愛,像蘑菇,又像一座座蒙古包。不知為什么,寫到麥秸垛,我會想到一首歌:“月亮在白蓮花兒般的云朵里穿行,遠處傳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本來麥垛和谷堆是不相干的兩個物象,之所以能引起一樣的聯(lián)想,也許因為其中都包含著濃濃的收獲的喜悅吧,而且,不管北方還是南方,不管麥垛還是谷堆,都詮釋著一樣的人間煙火,有著一樣觸手可及的踏實與溫熱。
二
小友第一次下鄉(xiāng)扶貧,回來抑制不住興奮:心情好好啊,到處是金色麥浪!
“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李健《風吹麥浪》)充滿懷舊氣息的歌曲,喚起的不是愛情的甜蜜,而是和麥收有關(guān)的記憶。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無法體會收麥子的艱辛。熟透了的麥子,麥芒就是一根根尖利的刺,看著已然讓人心里發(fā)憷。上面麥芒扎手,下面麥茬子扎腳,手上還免不了磨水泡。一個麥收季下來,農(nóng)人真的是既流汗又流血。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觀刈麥》)
沒收過麥子的人讀此詩,沒準還真能讀出些許浪漫來,似乎收麥子和郊游差不多,全家老小一起,帶著吃的喝的便去了,抬頭是藍天白云,低頭是麥香草香。事實真不是這樣。我小時候沒有什么好吃的,所吃不過裹腹,所喝不過涼白開,或者只是井水而已。涼白開若能加些糖精,井水若能擱上幾片薄荷葉子便是難得的美味飲料。噴火的五月天,別說干活,在野外坐上一刻鐘怕都受不了,何況彎腰干活。那時收麥子全靠一把鐮刀,收麥子的動作相當考驗人的能力、耐力和體力:彎著腰,左手向前攬過一抱麥子,右手用力向后揮動,這樣簡單的動作要重復一周左右的日子,重復千千萬萬次。
收麥子最可貴的是響晴天兒。民間有句俗話叫“收火麥”,是任務(wù)緊急、情勢緊迫的意思,應(yīng)當是對麥收時節(jié)最好的概括。因為麥收時節(jié)最怕雨,若麥子被雨水泡在了田里,或者已經(jīng)收割了垛在場里卻沒來得及“打場”,麥粒兒蔫頭巴腦發(fā)了芽,一季的收獲便付之東流。所以收麥子要和天氣賽跑,爭分奪秒。所以“麥客”應(yīng)運而生,并在很長一個時期都很有市場。《白鹿原》里有關(guān)于“麥客”的描述:“麥收季節(jié),赤貧無地的農(nóng)民們,如果年輕力壯,吃苦耐勞,又有收割的經(jīng)驗,便會帶著鐮刀流浪四方,到缺乏勞力的村莊,受雇傭收割麥子。”“眼前是金燦燦隨風起伏的麥浪,身后卻是波濤退盡后齊整整的麥茬。再強壯的身子骨,往往半天就直不起腰。有些人沒能控制好動作,竟被自己的鐮刀劃傷甚至喪命。”
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但很少參與收麥子。上小學時還是大集體,由老師領(lǐng)著,排著隊,唱著《我是公社小社員》,去收割過的麥地里拾麥穗兒。穿著塑料涼鞋的腳丫子被麥茬子扎的傷痕,手上胳膊上被麥芒子劃出的血痕,都在歌聲里愈合了。
再大些,土地承包了,各家收各家的麥子。不但要收割,還要往場里運,然后脫粒、收倉,沒有一件是容易的事情。記憶中只收過兩次麥子:一次跟著三哥下地,大片的麥子,一眼望不到頭。從小就不能彎腰,彎上一會兒就酸困得不行,于是蹲下,一點點地割,一點點往前挪,跟著三哥從頭干到底。晚上回到家里,在院子里鋪了涼席休息。青磚地依然熱得發(fā)燙,星星河就在頭頂。迷迷糊糊中聽到媽把晚飯端過來放在旁邊,聽到三哥由衷的肯定:真不錯。第二次說來則讓人慚愧。不大的一塊麥子,我和四哥一起去收割。割了幾分鐘腰便酸困難忍,白花花的太陽曬得我頭暈眼花,整個人跟中暑了似的綿軟,不得已坐到樹下休息。四哥是家人公認的懶且眼里沒活兒的人,也跟著我一塊兒歇。很想指使他去干,又張不開口,理不直氣不壯似的。耗到中午,兩個人蔫頭巴腦地回去了,麥子依然挑釁般在南風里招搖。
如果說收麥子很磨人的話,運麥子也常常讓我郁悶不已。運麥子的車就是普通的架子車,麥子一層層地碼上去,像一座小山。碼麥子是一種技術(shù)活,殺車(音,就是用繩子把碼好的麥子固定起來)也是一種技術(shù)活,哪個環(huán)節(jié)技術(shù)不過硬都不行。麥子常常在運送的半道上從麥垛上滑下來,麥粒落了一地在塵土里,讓人想起“鋤禾日當午”的艱辛,心疼絕望得直想掉淚。
那時候脫粒機已經(jīng)很普遍了,但是要各家排隊輪流使用,于是便有晚上睡得正香被叫起來打麥子的經(jīng)歷。是真的困啊,困得稍一停便會栽到麥堆上睡著似的。麥收,在我的記憶里,便是這兩個字:累、困。
麥子豐收了,農(nóng)人臉上的笑容也便多了。只有農(nóng)村人才能明白麥子豐收的意義,這預示著一年都可以有白面饅頭吃,富裕出的還可以出售換錢花。至今還記得上中學那會兒,住在我們學校旁邊的那個漂亮女孩兒說過的話,她說:他們家條件不錯,吃的是全白面饃饃。
嫁人的條件就是這么簡單:可以吃上白面饅頭就行。我那個時候沒想過嫁人的事兒,我只是想:我們家的地里要是能多長點兒麥子出來就好了。如果麥子豐收了,我不但能吃上白面饃饃,父親也可以揚眉吐氣了。父親是個書生,可是那時,所有人都覺得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比書生更光榮,一畝地多收兩百斤麥子比多讀兩籮筐書更有用。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
白居易的詩充滿了不勞而獲的愧疚感,也體現(xiàn)出了他的悲憫之心,這些或許都緣于他目睹過農(nóng)人的艱辛,懂得稼穡的艱難。現(xiàn)在有了聯(lián)合收割機,我曾目睹那個大家伙變戲法似的把遍地麥子變成一袋袋麥粒,也目睹了農(nóng)人收獲的輕松與喜悅。“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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