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散文
一、落日的道向
海一樣的山巒里,我跟著這條鋪滿落葉的山路前行。
腳下的路,瀕近枯萎的蕨草與開得旺盛的野菊花,充滿了金黃的溫情,在路兩旁演示著世事枯榮的輪回。沿途有玉真觀、觀音古寺、三捷碑、白云亭、石光祖師墓、烈士紀念塔、觀音坐蓮石刻……所到之處,我只能是作短暫的瞥視。山路蜿蜒地向上,一團一團的霜色同金紅的陽光一道,從樹的罅隙中擠進來載著我,縹縹緲緲,仿佛煙縷一樣裊裊升騰。山風迎面吹來,把我的頭發拂向著后面,向著上方,一直向上方。
上方有隱約的鐘聲。順路追索,又聽到一種夾雜在鐘聲里的聲音,長長的低低的,輕聲慢唱。這聲音有點祥靜,又具有某種誘惑。越往上,這聲音越明朗。我聽清了,這是道士們的功課聲。終于,看到了山頂上樹木遮蔽的真君殿紅墻和烏黑的飛檐。
吉祥的鐘聲引路,到了真君殿的山門下。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漸漸變長了。驀然抬頭,太陽已經貼到了林木蒼郁的大云山的額頭,它馬上要走了,要到別的國度升起黎明。風播撒著清雅的幽香,白的野菊花,黃的野菊花,淡紅的野菊花,星星點點在暮色里顫動,像是戀情,依依不舍。眾神的山上,一個非凡的儀式開始上演。那處子的身子豐潤了,紅紅的,圓圓的。這是一個神圣場面,她裸著身,漲紅著臉,步履緩緩地走進峰巒張開的口里,義無反顧地舍身。這時,蒼宇紅得滴血,群山都披上了一層金紗,薄霧緩慢地流轉。滿山坡的楠竹彎下了腰,背著沉甸甸的紅供果。突然,大云山所有古觀道場的晚鐘一齊響起,紛紛揚揚在蒼山莽林回蕩,如天降花雨;白衣鷺鷥在半空舞蹈,喜鵲、麻雀整齊地在站在枝頭頌歌;火在西峰松杉之上燃燒起來,剎那間,山巒莽林金光燦爛,縷縷紅云在西天鋪開五彩繽紛的錦緞。仿佛山巒之上有仙人在盡情沷灑顏料,天地間噴芳吐艷,深紅、金紅、火紅、桔紅……太陽所有的能量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天地萬物融入了夕陽最后的輝煌……
天在往黑走,它好比冷峻的山風,把給我的信息呼呼地刮來,遽然把我行走的鋒芒寡淡。想起了古句,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詩經在心里騷動,奮力把目光丟向遙遠處,白花花的一望無邊鍍上了一層金紅,我想應該是蘆花在寂寥的洞庭湖灘上,抖擻著最后的精神吧!蒹葭蒼蒼,那么在水一方的伊人呢?水天交界處,過往的船只風帆高掛,披著暗淡的余暉,靠著落日的溫度,在作今日最后的航行。湖畔古城樓林影影綽綽,繁華壓抑得無法呼吸,而世間的高傲主體——人,卻看不見,太渺小了。身居鬧市的心靈,孤獨地龜縮在流光溢彩的高樓里,在晝夜不停息的車里。長久以來,人類追求的也許就是消失。晚風吹來,我好像聽見人在奴役自己的旅程上孤獨地呻吟,尋覓亙古如斯的悲歡。
夕陽,秋風,山巒,古觀,蘆花,在我心里糅合成蒼涼的沉郁,難受得堵噎。一隊呈人字形的大雁在暗紅的天空漸行漸遠,最后的金紅緩緩地沉入黃昏的矇朧中。“嘎——”一聲大雁的長鳴在長空劃過,如一支長箭穿透岑寂的幕阜山脈。一種蒼涼的古意,今生的際遇、生死的離別積聚在一起,一霎時,好像天地的秋意更濃了,好像時間也隨鴻雁遠行。有時候詩的意境是一把鋒利的刀子,一下就刺中了我心靈當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生發出一種曠古的孤寂。我閉上眼睛,意識自然地流淌到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曠野。
清清瘦瘦的道士說我是有福有道行的人,今天天眼為我打開了。能在晚鐘木魚聲中、黃昏下看夕陽,感受它的美麗已是幸運了。平日大云山云霧纏繞,在這里能看到洞庭湖更是難得。木魚聲聲,從真君殿過來,似乎帶來了神幔里神秘的話語,那是神的心曲,有指引的意味。大山之巔,天地元氣很濃郁。呼吸著干凈新鮮的空氣,心情好起來,思維從茫然無序的路上走出來了。原來人的心情如此單薄,如此容易淪陷,如此容易沉醉。起風了,似乎一切都飄浮起來,我清晰地感受到山巔上風的力量。其實這個時候,我分不清楚拎起來的究竟是寒冷還是溫暖,而視覺、聽覺、觸覺告訴我,此刻我應該身在另一個空間,包括身體和意識的飄浮應該停留在有陽光的地方。我想到了一種可能的拯救方式,放開性子以物喜以己悲,像嬰兒用自然的刺激帶來的本能愉悅,完成潛意識的交流,讓肉體和意識進入一種超乎于人的虛幻之巔。
眼前發生的一切很金貴,但自己的悟性差,不能全部接受,我只能像嬰兒握物一樣,把情緒、光景、晚鐘、木魚一古腦地攬在懷里,手忙腳亂地用神經線路將它們纏繞在起來。這一瞬間如梵音素琴,思想無意識地在經絡的引導下流淌到了某個記憶存貯區,大山的光景也變了,把我挪移到一個曠遠,我的心頭滾過一陣顫動:它像是在我家里的后院,我可以把一切托付給那冥冥中的存在——高山、鐘聲、秋露、花葉、楠竹、路上等等。用這些明凈的詞語構筑出一種淡淡的空靈的意境美。我樂了,樂得有些異乎尋常,有了沖動,像高山上的晚風一樣張開翅膀,托起我的記憶,向上強力拉升。
我在飛!這種感覺,很美!
荒荒渺渺的道上,太陽星在西峰掩上了光明的經書,飄然地去了;太陰星來了,散發著母性的姿神,穿著暗藍羅裙來到了人間,用纖手無聲地翻開了世道輪回的另一頁。我看到陰與陽在連理合歡,人與萬象在契合,神魂在和諧的混沌中孕養誕生了。蟲兒勞作替換了道士們的晚課,眾神把萬物眾生放到了夜的襁褓里,神與自然的孩子——人、鳥獸、蟻螻和草木都在自己的道上自在地夢囈,跟著大山的自然行跡變幻,生老病死,投胎轉世。掠起的山風掀起一陣陣林濤,若如一曲不確定性的交響樂,感染著眾生。樹枝、茅草、蟲蛙,還有鳥,都在幽玄意境里舞蹈。
夜,盡管是初夜,所有的曲線和多余的動作都被摒棄,帶給我的是另一個純粹的世界,朦朧卻又令人迷惑沉醉。引用黑格爾說過的話,在純粹光明中就像在純粹黑暗中一樣,看不清什么東西。在純粹里面,多少現實的事情在持續發生,視覺恍惚夢幻,出現的審美這樣絕妙:一朵一朵潔白的素馨從樹葉上滴下,緇衣芒鞋道士在溪邊掬水,發髻上沾滿月光。黑格爾的純粹,浸潤著因思索而發脹的大腦,我從無限的黑暗中出來,消融在清亮的景物里。
我的目光認真得呆滯,天上那個白凈的光球一動不動,冰白,不耀眼,有一層溫暖的成分。“真想永遠過著這種寧靜的生活。”旅伴小張仰起臉,喃喃說道,她的臉龐洋溢著光輝。不知道她說的是此時的生活本身,還是因為自己陪在她身邊時的狀態,我不妄敢猜測,只是穿越世間的坎坷,欣賞著,有些貪婪。這一刻,千山萬壑撫琴,萬古風月合鳴,年輕的女作家的側臉很朦朧,有聞風欲醉的氣韻。我這般豪奢的逍遙,在山巔之上賞月賞人!
我讓意識四處漫漶,用自己做故事里的人物,熔化著又凝固成一塊石、一棵樹、一葉草、一粒露,背負青天莫之夭閼,習氣于千山萬壑,習性于溪泉映月。
我不想知道,這一刻是什么時間,額頭上的亮光像太陽,那是明天發來的請柬。
二、旭日是滾燙的
早晨五點,晚秋的湘北大山里還是一派純凈的黑,我和市作協的幾個朋友喘著粗氣,站到了大云山的向公尖。
我們用朝覲香客的走法,像蝸牛一樣含著腰一步一步地從“千步踏”挪爬上來的。石階通天狹窄陡峭,八百多級,是如何摸黑爬上來的?我忘不了,太累了,是那種顫顫的累,累得我沒有勁回憶了。夜露在錯綜復雜的回旋中,輕盈地閃動羽翅,還原了山石路徑的冰冷,臀部因此不能與山石親熱,兩腿直想打跪。大山的呼吸漲滿夢寐的山林,就跟我們拉破風箱似的喘氣一樣,吃進來的是風,吐出去的也是風,身體外有風,身體內也有風。風不大卻嗖嗖地寒著,跟冰刀子一樣。我渾身發冷,像浸在大冬天的水里,寒冷到了家。這才感覺到聽人一聲善意的勸說,多加一件衣服是多么美妙的事。這是一種讓人猥瑣的環境,我不得不把照相機吊在頸上,雙手抄進袖籠,哈腰縮著脖子。這個時候,你不會再有別的想法了,只是一個心思地盼著,盼著太陽快出來,一心想著那種能讓人暖和的紅光。
光有風也罷了,還暗暗地起了霧。它在漫山遍野里輕搖、飄彌。眼睛在黎明前的黑幛里,看不到什么,它就從樹的枝和葉上掉下來,落到了我的頭發上,賴著不走,讓我一伸手就撫摸得到它。像是在等待戀人來相會的心情,我的感覺器官變得十分的敏感,周身事物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能觸動我,讓我忐忑不安。這個有風有霧的黎明,太陽能出來嗎?我伸長脖子向著日出的方向。
或許是這風或是這霧,黑板擦一般地把暗藍色的東方給擦了一下,天邊倏地裂開一條縫,亮亮的一線,散射出了柔和又強烈的光亮,星月受驚了,急速地往西邊的山后躲去。山風大了,這大風像是伴奏,又像是催促,那光線在慢慢地漲成了一條光泉涌流的小溪。東天被這條小溪劃分成兩半,上面那部分仍然是冷寂幽黑,下面那部分卻成了光流涌動的大河。陰與陽、水與火、黑暗與光明在交錯,世間萬物的原色漲滿世事無限的夢寐與變幻。
鳥的鳴啼還不大膽,在簌簌的枝葉里時而響起時而停息。一團暗紅緩緩地浮出了那河面,似乎在沉落,又似乎在向上。爬到山石上頭,我看清楚了,他在云海里翻騰。兩顆至尊星辰——太陽星和太陰星,在無盡虛空深處降下太陽真火、太陰真水,引動了宇宙間兩股最大勢力的糾纏爭紛。黑線、藍線、白線、紅線、黃線,密密麻麻不斷勾勒、交錯,無比巧妙地剛好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宏大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天地萬物包含在這種氣息里,神魂都在憾動。這個時候,上無逸飛,下無遺走。這一切都是在靜穆中進行的,沒有人聲,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鼻息。靜不等于止,太陽星在掙脫,奮力地掙脫桎梏。嘩!嘩!嘩……風更大了。太陽的力量與太陰的力量不斷地纏繞,仿佛風吹著旋轉的荷花,此起彼伏;又像兩條太極魚,彼此追逐著,你消我長。自然而然的玄妙,截然相反卻又彼此契合,追逐的痕跡,漸漸成了一條越來越紅的大道。
時間流逝,終于,那顆不知道隔著多少層世界阻礙的至尊星辰——太陽星升起來了,冉冉地升起,那么艱難,可還是冉冉地升起來了。山野的花開了,鳥兒唱起了吉祥的歌曲,晨霧悄悄地凝結成露珠在樹葉上舞蹈,天地萬物仿佛都在歡呼光明帝的順利出現。今天的第一束光芒跟隨著蒼松翠竹搖顫的綠影,與神殿的身影一起走到了我面前,撲到了我的胸懷,在我的額頭印下金色的吻痕。那穿越了億萬年光陰的天地元氣緩緩進入我的身體,沖刷著污濁塵垢,我有了一種純凈感,恍若初生那一刻般的無邪!
火紅的光芒里,大云山群峰、古觀神殿若隱若現,紅嵐繚繞。那天河裝不下的紅火全都傾瀉到山巒和大地上,又形成了滔滔的紅浪,洶涌到了我的腳下。群山紅火了,樹林紅火了,地下的茅草落葉紅火了,坡地里鋤地摘菜的山民夫妻紅火了。
一樹桂花也染上了紅火。花不語,我分明從花容里看出了笑容,那是美人的意態。蜜蜂也看到了,在花里纏綿。它們相愛了。
祖師殿紅墻頭,那根白茅草在紅火里妖嬈,想不到寄住在墻頭的茅草也會這樣漂亮。紅墻襯出茅花的潔白,朝陽又給它抹上一層柔情的羞紅。高挑的草兒在墻頭迎風搖擺,它是在跳舞,像一位新娘在朝霞里跳舞。原來當一株草也挺好,在曙光里舞蹈,散發著迷人的光澤,難道這不是天地間的結晶?誰說它不是美人?
天地之間,眾生萬物高高矮矮,貴也好賤也好,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紅火著。心思被觸動,由不得自己,眼睛濕潤起來,淚腺滲出了感激的液體。在滾滾的紅浪中,還隱隱有著月兔的虛影。太陽神左手擁著暗夜,右手抱著黎明,蕓蕓眾生都在她的胸懷里,攝受同樣的親吻和愛撫。
一對朝覲的新人,愛的目光交融在一起。那初為人妻的女子躲在含羞的絳紅里,年輕的男人把一朵含露的金色花兒插到了妻子的發髻。我看到新娘微微顫動,如立在一朵歡樂的花瓣上,淚珠沾滿了紅霞,露出了如花一樣的笑靨。晨鐘,大云山所有神殿道觀的晨鐘都敲響了,悠揚的鐘聲攜來了吉祥的福音。歡笑,淚水,陽光,晨露,把串編的花簇放在了他們愛意濃濃的旅程。我聞到了一種氣味,永世年少的青春氣味,無比美妙。陽光最嫩時的氣息,多么地撩人的情懷啊!
太陽升高了,徐徐地向生靈萬物澆灌真火。天地空闊,群山匍匐。草綠花紅,云靄變幻。火焰環繞在周圍,那種熱烘烘在身體每一處拱動,不僅是皮肉,還有內臟乃至細微處……太陽之力吸納進體內,青筋虬結,心臟發出一陣陣撞擊聲,血液涌動成大河,掀起一陣陣濤聲。恍惚骨肉蛻變,仿佛種子破土發芽,一股熾熱的力量沖出!我的血液灼熱了,從瑟縮中脫殼出來,頭發被風吹著向后倒去。臨風而站,身后便是一輪初升的太陽和萬道紅光。筆挺地站在山巔上,棱角分明,連衣服皺褶都像雕塑,身形鑲上一層金邊。這一刻,我是戍關的戰士,騰騰的,腦袋向前,頭發火紅像燃燒著的火把。一片金戈鐵馬,我騎著戰馬在百萬軍中橫沖直撞,所向披靡。
簡單。直接。凌厲。形而外,氣而內。
不用懷疑了,顯然是這生命大河的濤聲,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讓三閭大夫沉身汨羅江,令文天祥九死不悔過零汀洋。逝者如斯,他們消失了,我承接了他們的氣運。站在太陽真火之中,被它蕩滌,是天賜人類的福份,這一切好像是無意的安排,但又充滿了引申意義,瞬間從一種境界跨進了另一種境界。由不得我不相信,世界上始終有不同的時空界限,一個人肉身的'瞬間挪移,恍若隔世。
傲然,逍遙,純粹,我仿佛看到了之后的路。踏上了自己的道路,眼睛不昏花,半空那一輪彤紅,是一顆滾燙的紅心,紅得不能再紅,燙得不能再燙。
三、小水庫很大
大云山祖師殿下面那口山塘叫漆家水庫。
我來與漆家水庫相會,完全是受了向導謝爹的“盅惑”。謝爹面善,是大云山森林管理處的職工,肚子里裝的盡是大云山的人文地理。他的引路可謂行云流水,他的介紹順暢還充滿盎然詩意。譬如,庫區是龍脈福地,風景非常美麗,土地非常肥沃,筷子插在地上就能長出竹葉。山民如何地純樸,上世紀六十年代,政府為給山外三千多畝田地灌溉,山民們把自己的家讓給水庫。《湖南日報》的記者曾經專門為它寫了一篇挺有詩意的文章,題目是《九天銀河落水庫》。
很受鼓舞,我們在密林里高一腳低一腳,走得東倒西歪、渾身熱汗地來到了這里。我一臉疑惑環顧四圍,山莽如海,野兔慌亂地蹦跳,野雞咯咯地亂飛。樹木開始脫衣,露出筋絡部分。庫水不多,枯黃的蒿草一蓬一蓬地在庫床上,頹喪地垂著頭。對這口水庫來說,有客來,是多么的罕見。
我腳跟發軟,一屁股墩坐在一棵苦栗樹下歇息。“天還早,坐下來喝口水,歇歇氣,再慢慢地用心看吧!”熱心的謝爹說。
山里的風動靜大,整個大山都簌簌有聲。風落在身上,有一種穿透感,沁涼滲進內腑,化作無數的溪流,擴張著內心的平靜。人就是這樣,心平靜了,浮躁就會離開你,周圍外物的內息自然能夠到心眼里,讓你馳騁在自然的形而之上。沒有自然外的影響,水面沉靜得像一塊綠玉,如山民的容顏,單純得就是一種顏色。這是一種大色,這種顏色應合自然的生命流程圖。天和云落到了它懷里,鳥的影子一閃一閃,蜻蜓時常飛來親它一下,蝴蝶在水面上不緊不慢地炫耀自己的美麗。西落的太陽停留了一下,水里多了一個多情的紅吻印。風來擾,它最多只是皺皺眉頭。水庫像看透紅塵的老者,一臉慈愛的笑容,一切都漂浮在水里,自由、超逸,隨心隨意。
大凡純真本色的事物,含有一種大悲、一種大度的襟懷。站到水邊,看到一座大山也在漆家水庫的深度里晃蕩。大云山氣象大,拽著幕阜山脈一路逶迤,百轉千回,到湘北巴陵戛然停止,銜長江吞洞庭,氣象蒼茫。當它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卻是樸素的樣子。大云山是眾神的庇護地,人們形容神仙住的地方,常常喜歡用云蒸霞蔚或巍峨聳立之類的詞語,可我都沒有看到。這蒼翠連綿起伏的群峰里,是一片巨大的默靜。我最準確的詞是山峰氣韻悠長,像得道成仙的道長,風度卓然,內斂深奧。
我在水湄,其實是漂浮在水波里,被水波修繕著。一直對自己的形象心存芥蒂,不喜歡照鏡子。今天,我卻對著這塊鏡子照了又照,看到了自己的臉,還看到了一個被這山水修正了的身影,恍若一條透明的魚,陽光直透骨髓,心思昭然可見。一圈圈波皺仿佛是一朵朵蓮花,風吹著水面,那葉兒微微旋轉,左旋轉右旋轉,仿佛天地都在為它轉動。原本無痕無跡的天地萬物,留下了橫七豎八的糟痕,水庫沒有把這些當回事,只是人留心人在意。我不禁唏噓感嘆,這個不起眼的小水庫竟把佛道“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詮釋得如此淋漓盡致。
用澄澈的心和自然合在一起,隱然感到肉身下沉,靈魂輕靈起來,感受到風與水的道理。水波蕩開繁密的枝葉,祖師殿紅墻塔院悄然地顯露了出來,仿佛這不是一種世間的真實存在,而是某種突然凝固的精神形式。夕陽落在了水的中央,與那道道波皺相連在一起。不用老花眼費勁就看清了,那波皺是溝通天上與人間的渠道,是通向過去與未來的路徑。風在道中,當風吻了水,水里有了一絲道的影子。坐在水邊,把心神沉浸到了水里,心隨水動,像穿越時光的隧道,我隱約地看到消逝了的楊漆家山村,那個受著神的庇護、洋溢著天地賜予氣運的小山村。森林在湛藍的天空隨意生長,坡地里的牛與老屋角的狗像白云一樣自由而安詳。村姑隔著田畈,喊在對面山坡挖地的父親吃飯的歌謠,正被翠鳥傳唱。
那個叫劉一犁的叫化子死在路上,山民便把他葬在自己的水田彎邊。逢耕田時,山民都會留一犁好土培墳墓。高士楊大千在翠林里筑暇耕亭,吟詩著文,深研禪理。他收留了乞討的夫妻楊老三與孫秀英。楊老三夫妻生活殷實了后,遇乞討必施舍,打荷包蛋、殺雞款待陌生的落魄客。行善積功德,一個神祇的獎勵從天而降,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因此出了一個縣令、兩個領兵幾十萬的大將軍。楊氏夫妻理所當然地成了領軍抗擊十六萬日寇攻打長沙的將軍楊森的祖父和祖母。從謝爹不歇氣的嘴里,這種故事一下聽了不少。
腳步不緊不慢的,來到水庫另一頭,看到一座小小的墓。墳前水庫碧波映照,墳后大云山主峰相護,墳碑上雕刻著“民國十八年,楊母孫氏”。這就是當地山民傳說中的,楊森的祖母孫秀英的墳。墳里睡著的老奶奶沉默著,把信仰的不朽涂成蒼翠環繞著墳墓,滿溝滿坡刻上了祖上的傳承。我也沉默著,一個念頭充斥了我的大腦:就是它們,會扭轉我的人生。
乘著這塊水土的氣運,我看到了一個原本的美麗世界。我又在想,到底自己是從哪里看的呢?在楊老奶奶的墳頭,我在看山、看云、看太陽、看蝴蝶飛舞的時候,我問著自己。最后,我找到的答案是眼前的水庫。我從小水庫里看到了一個非常大的世界。家是人的心窩窩,山民用自己世代的家盛載大地的乳汁,灌溉世界,滋養萬物。我跟著推理出一個信仰的解數:不光是人,不光是山與水,或者說整個世界,它的中心就是人心。哦!人心不光是世界的中心,人心其實就是世界!美麗的世界,何嘗不是人心滋養出的呢?我在幽深寧靜的山中看到了一個了不起的真象。大山的神韻,神性的水光,順著蒼翠莽山皺褶,復制著古老的憨直淳樸。我沉入了這片水色,我變成了這里的一份子。時光以水紋為琴弦,為我彈奏著一曲大地雅歌。
嘩嘩嘩……水順著雜草掩蓋的一條小溪流淌,它是清冷孤獨的行者,緩緩地進了水庫,水庫是它停歇的驛站。
呱呱呱……黃昏來了,叢林中有著蛙兒的鳴唱。
蜻蜓背著夕陽點水,一圈極細小的漣漪向四周擴散,漸漸擴散成為一片大蓮葉。緊接著,一點點火焰匯聚,又形成了火焰色的蓮葉。巨大的蓮葉上,那搖曳的人影是我。看見這個光景的一瞬,我意識到,我得到了人生大獎。蓮葉就是土壤,精純的水不斷把金光燦爛的夕陽匯聚到蓮葉上,那個微塵般大的我,緩緩地同化在無限大的天地之中。
對著這片接受了我的僻壤,我把頭顱低低地放下,絕不再傲慢。
“嗖!”一只野兔從叢林中竄出,它紅寶石的眸子盯著我,眼里有些疑惑,隨即蹦跳到水邊一心一意地喝水。它的感覺告訴它,那水邊的人和水里的落日一樣,只是天地的一部分。
仿佛水里的云彩……無需理會。一切盡皆是自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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