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親的好散文
1
又是一年將近。
我們姐妹仨坐在一起說起了父親。說起的還是父親的壞脾氣。
姐說，她那時還小，還只有四五歲。因為好奇，就偷出父親藏在抽屜里的煙，忘乎所以地在田間地頭抽起來。后來被村里人看見了，就告知了母親，母親又告知了父親。父親就將她吊在門梁上使勁地抽打。反復地哭叫、告饒都沒能減輕父親抽打她的恨心。后來從母親口里得知，姐抽的是父親積攢了多日準備接木匠到家里來做活的煙。父親喜歡看電影，趕很遠的路都會去看，但就是不喜歡帶孩子一起去。姐生性又是一個帶點男孩子氣的人，倔倔地硬要跟著去，但往往都是被父親撿起的磚頭砸得落荒而逃而告罷。“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明白爸為什么不喜歡帶我們去，大概是嫌麻煩，帶著了手腳不灑脫。唉，說起父親對子女的關愛，爸好像一點都不沾邊呢。”姐輕嘆了口氣。
妹說，爸發起脾氣來，可以把一只正在慢慢行進的小狗從堂屋里一直踢到后邊的廚屋里。然后聽到的就是爸的叱罵聲和小狗可憐的哀嚎聲。每次吃飯，妹都是戰戰兢兢的，生怕坐姿不對或者飯碗沒端好，就會遭來父親的一記筷子，抽過的地方生疼。有次，家里終于炒了肉，但又放了很多辣椒。久違的肉味讓妹終于忘了父親的存在，忘形地就在碗里翻啊找啊起來。正當妹發現了目標欣欣然準備夾起時，就被父親一記筷子抽過來，不僅抽掉了手頭的肉，而且還在手背上抽出了兩條紅紅的筷子印。那頓飯，不用說，妹沒吃完，就嚇得躲在一邊哭去了。“印象當中，爸好像總是兇巴巴的一個樣子，沒怎么笑過哦。”妹總結道。
姐和妹的談話勾起了我對父親的回憶。父親高高瘦瘦的個子，不茍言笑。他是五六十年代時從湖南逃荒到湖北來的，來的時候爺娘都早已餓死了，他也是一無所有。到湖北來之后，他就一直以放鴨子為生。經人撮合與母親成家后，家底也一直薄弱，添了三張飯口之后，生活更是捉襟見肘。我想，生活的拮據也許就是他一直脾氣壞的原因。小時候，我也是非常的怕他，尤其是怕他瞪眼的時候。他瞪眼就必咬牙，咬牙就必甩耳光或者踢人。我小時最大的毛病就是愛偷懶，每次父親吩咐做的事，我總是咕咕噥噥地很不爽性去做，而每每這時便會挨父親的踢，每踢一次我便會躲在屋山頭哭上半天。每次哭的時候，我就會望著從路邊走過去的一些蹦著跳著的小孩們羨慕得要死。記得有天中午，我又被父親踢了，我怕得連中飯都沒顧得上吃就上學去了，邊走還在邊詛咒，嘴里喊著父親的名字狠狠地詛咒他，這在當時看來也許就是最解恨的形式了。
父親因為癌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我們，而現在回憶起他來，就只有打罵的印象了。直到現在，我也還是總在夢中夢見他。夢中的他雖然不再是那副瞪眼咬牙的兇狠模樣，但也常常是不茍言笑，時間久了，在不茍言笑上還添了一些漠然。他總是很漠然很孤單地站在一邊，離我們很遠很遠，任憑我們怎么呼他喊他，他都不做聲。
想到這，我心疼了。父親，這個生我養我的男人，難道就與我沒一點聯系了么？至今，父親和母親年輕時的身影都立于我書柜的擱板上，我一抬眼就可看見他們。我很痛惜——我也只有而且也永遠只有從書柜的擱板上望見他們了。父親，這個給我生命的男人，他應該要與我有一絲或兩縷的聯系的，應該要有。每次回到家鄉，聽到鄉親鄰里們說，“你的眉眼像極了你的父親”，或者“你走路的姿勢像你父親”時，我就越發想找出這一縷聯系。
直到有一天，整理一些書籍和筆記本時，在一本十五六歲時寫的日記本中，我發現了一篇關于父親的日記，順眼看下去，就禁不住百感交集了！父親呵，真的是時間太久遠了，久遠得竟然讓我都忘掉了這么多！其實，您也曾經對我們好過，并不是現在想起的一味的暴躁！就讓我把這篇十五六歲時的日記逐字逐句地敲打出來，來作為我——您的女兒，對您的一份歉意和久違的紀念吧。雖然里面的文字還很稚嫩還很樸拙，但我卻不想做任何改動，就讓這份稚嫩這份樸拙，來成為我和您冥冥之間一份不斷的聯系吧。
2
爸爸離開我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奇怪的是，在他靜靜地躺在我眼下的幾天里，我并不覺得怎么悲痛，我的`悲痛都被眼前川流的人群給沖淡了。
時隔多日，現在想起來，才真正覺得爸爸的離開，對我來說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遙遠的記憶。童年。夏天的湖邊。太陽好大。
爸爸拖著長長的竹篙在湖邊放鴨子。四歲的我光著腳在湖邊跑著，叫著：“爸爸！爸爸！”
爸爸笑著，站住了。我奔到爸爸那里，爸爸一把就將我抱起，打著旋旋，旋得我咯咯直笑，后來他放下我，問道：“小小背得起爸爸不？”
“背得起！”我很堅定地說。
“來，背背看。”
我就連忙抓住爸爸粗粗的手腕，沖沖地往前走。
喲，爸爸還真輕。咦，爸爸的腳怎么在地上走著呢？
背完后，爸爸愛撫地摸著我的頭，笑著說：“小小真有勁，都背得起爸爸了。”
我頓時樂不可支。
遙遠而又不遙遠的記憶。初中。飯桌上。
爸爸對我和姐姐說：“我跟你們買了一本學習的書，放在抽屜里了。”說完，露出很滿意的笑，仿佛做了一件很有價值的事。
我和姐姐趕緊跑到抽屜邊，抽開一看，是一本《少年文藝》，可惜是過了期的，我們都已經看過了。
我當時很驚訝，爸爸怎么想到跟我們買《少年文藝》而不是買什么數學資料之類的？大概是他平時老看到我們看這種書，心里記得了所以出門就跟我們帶了一本回來。爸爸只讀過兩年書，并不曉得什么是學習資料，平時也從來沒有跟我們買過。這次大概是看我們愛看，所以就帶了本回來好讓我們高興。
我心頭一熱。回到桌邊，爸爸還在滿意地笑著，問我：“怎么樣？”“很好！”為了不讓爸爸掃興，我假裝很高興地答道。
許多年過去了，那本《少年文藝》已不知去向。但爸爸那時很滿意的笑還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叫我流淚。爸爸啊，我的好爸爸，您畢竟還是在關心著我的學習啊。盡管這是您買過的唯一一本書，而且還是過了期的。
我含著淚水寫著，我的感情不可抑制。爸爸，那是最后一次，我見著您的面。十一國慶節，我從學校放假回了家，您已病得不輕，躺在躺椅上，咳嗽不止，臉蠟黃蠟黃的，我顫聲叫一聲：“爸爸！”您勉強笑了笑，這次笑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中午，我午睡時，不知什么時候，您拖著沉重的腳步過來了，您那時連走都已經沒力氣了，只能緩緩地拖。我醒了，但未睜開眼。您搬了一條方凳擱在我的腳下，免得我蜷得不舒服。您又把您的大衣搭在我的身上，扯了又扯，直到扯得大衣蓋住了我的全身。爸爸，您當時一定以為我睡著了吧，其實，我并沒有睡，我的心在顫抖。現在想起來，我又止不住要哭，這之后兩個月，您便永遠地離開了我。那次的情形便成了我見到您的最后一面。您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地對待過我。您大概是覺得自己不行了，想在女兒記憶中留下最后一次愛撫吧。爸爸！！我寫不下去了，我的淚水直往下淌……
3
原來父親，也曾這樣好過。
只是因為時間的久遠，沖淡很多。再加上父親火爆脾氣的鑿刻，其他的就漸漸被忽視被掩埋了。如今，翻起少年時的日記，才知道父親，也有這般疼愛我們的時候。
畢竟，我們之間，有割不斷的血脈聯系啊。
想到這，我不禁抬起頭又望了望鏡框中的父親。父親，他走的時候還多么年輕啊，連五十歲都還不到！如果，他能活到現在，也還只有七十多歲，正是享清福享天倫之樂的時候。他的幾個女兒現在都已經紛紛成了家，生活幸福，日子穩定，再不會有生活的壓力讓他心煩，再不會有子女的不聽話讓他發躁。他的幾個女兒也一定會輪番接他到自己家里來，讓他盡享天下父親所有該享的幸福。他的幾個孫兒也一定會繞在他的膝下，歡欣地叫道：“爺爺，爺爺，再跟我們講一個故事吧。”他的幾個女婿也一定會端起酒杯，盛情地勸道：“爸，再喝一盅吧。”那時的爸，也一定會瞇縫著眼、咧開早已經沒了幾顆牙的嘴開心地笑著。不會再有什么壞脾氣，也不會再有什么磕磕絆絆，因為世俗的天倫之樂都早已將它們消弭、撫平。
如果，時間足夠的話。
可惜，這一天，卻永遠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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