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連成散文
黃毛連成姓劉,因其生著一頭纖細綿軟稀疏立不起來的黃頭發而得此雅號。他一生為人猶如那一頭黃發,窩囊而稀松,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角色。就拿這名字前冠以“黃毛”二字來說吧,分明帶有鄙夷歧視的色彩,但他卻不以為忤,人叫時總是笑瞇瞇地答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軟里吧唧立不起茬頭全村公認的窩囊廢,卻曾在兒時干過一件以好漢自許的人在那年齡都未必有膽量干出來的事。
那年,他九歲。村里老百姓所說的歲數,都是虛歲,實際連八歲都未必到。而所說的“那年”,還在一百數十年前的清朝。那時狼不僅多,而且很“乖”(厲害之意),鄰村上下有孩子或牲畜被狼吃掉是毫不稀奇的常事。“那年”夏天的一天中午,小連城帶著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在村邊玩耍。此時,正是狼在村邊活動獵食的絕好時機。因為絕大多數的人正在家里吃午飯或歇晌,很少有大人在村外活動,一旦有貪玩的孩子或家畜跑出來便很容易成為狼們的盛宴。很不幸,小連城和弟弟劉金就被一只餓狼盯上了。但兩個孩子卻渾然不知,只顧低頭玩他們的“過家家”。那狼便伏著身子悄無聲息地向他們靠近。等到了適當的距離,那狼一躍而起撲過來,張開大口叼住小劉金的脊背掉頭就跑。小連成見狀,來不及多想,起身就追了上去。但凡狼叼豬羊小孩等較大的活物,第一口是哪里方便叼哪里,待跑出一段距離后就必須要換口,因為嘴里直接叼著未免頭重腳輕,脖子很累,是既跑不快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換口時就會叼住活物的脖頸,往后背上一甩,這樣不僅能切斷活物的咽喉殺死活物,還能靠脊背負重保持身體的平衡,跑起來也就快多了,一般人是追不上的。所以,只要狼還沒有換口,被叼的活物大多是沒有性命危險的,還有救。一旦換了口,就兇多吉少,即使被奪下來,也十之八九沒命了。果不其然,這狼叼著小劉金跑出大約有十多丈遠時,放下準備換口了。緊追上來的小連成見狀,彎腰掬起一掬土向狼拋去。狼怕被土撒得瞇了眼,便忍不住向后一躍。小連成趁機撲上去騎在了弟弟的背上。狼見到口的食物被奪,哪里甘心,齜牙咧嘴啪啪地用大尾巴抽著地,便要往上撲。說實話,那狼是根本不把小連成這個八九歲的小屁孩放在眼里的,如果不是有更弱勢的小劉金,小連成毫無疑問就會成為它直接下口的獵物。面對這樣一個兇殘無比的對手,小連成竟毫無懼色,一邊用兩腿護住弟弟,一邊兩手不停地用土熏往上撲的狼。一時居然形成了對峙的局面。然而,跟前的地上能有多少土供他用來熏狼呢?眼看雙手可及的浮土越來越少,這樣僵持下去,后果是不難想象的。小連成邊用土熏狼,邊腦子急速地轉著,思謀著對付狼的辦法。靈機一動,他騰出一只手來解身上穿的腰子(一種土布做的背心)上的扣子。狼見小連成熏土的勢頭減弱,便面露得意,伏下身子齜著牙準備一撲制敵。就在狼騰空而起的當兒,小連成脫下了身上的腰子,并毫不遲疑地迎頭向躍起的狼拋去。事有湊巧,那腰子居然不偏不倚,將狼頭套了個正著。對狼來說,這無異于當頭一棒,甚至比當頭一棒還要令它吃驚!因為它猛然間兩眼墨黑,什么都看不見了!狼這東西生性多疑,只要你能出其不意地給它一個刺激,它就會嚇得什么都不顧拉一股稀屎落荒而逃的。筆者曾聽人講過這樣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合作化前的'一個秋天,這人帶著一把木柄鐵叉夜里護田防盜。到了后半夜,困得不行了,便將鐵叉壓在身下躺在田頭睡了過去。天將明時分,他覺得好像不時有土落在自己臉上。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只狼站在塍子上用后爪刨著往他身上撒土,試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他心里一急,來不及起身就抓住鐵叉頭往起拿,誰知用力太大,“叭嚓”一聲,居然將叉頭處的木柄折斷了。就這么一聲不大的響聲,居然將那狼驚得拉了一股稀屎后逃的無影無蹤。類似的故事筆者曾多次聽人說過。——面對這突然被套住頭什么都看不見了的窘境,那狼也難逃它同類祖祖輩輩的慣技,倉促間要回收撲出去的身子,然而那慣性豈是能輕易收縮得住的?于是重重地摔了下來,在地上打了個滾兒,爬起來拉了一股稀屎帶著小連成的腰子掉頭沒命地向南面的鹽淋臺奔去。小連成呢?根本顧不上被狼噴了一臉奇臭無比的稀屎點點,背起弟弟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村里。
當他背著弟弟回到家里時,父母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問他發生了什么事。他指指弟弟背上往外滲血的傷口,指指自己臉上的狼屎點點,什么都說不出來,他的口被噤住了。父母見狀,知道弟兄兩個是遇上狼了,便也不再多問,慌忙從瓦缸里挖出一碗茭子(高粱)面,給小劉金處理起了傷口。
當天夜里,小連成一睡著就會夢見白天那可怕的一幕,幾次“啊啊”地叫著從夢中驚醒。母親則抱著他一夜都沒有合眼。第二天,母親說這孩子一準是嚇得丟了魂了。于是在天黑后用民間流行的一套叫魂方法到他大戰惡狼的地方給他叫了魂。說也奇怪,第二天夜里,他睡得比較安穩,直到第三天日上三竿了才醒來,并且打起了話胚,向人們磕磕巴巴地敘述了那天的經歷。
幾天過后,一個鋤高粱的村人從離村子足有二里遠的南水地里揀回了一件孩子穿的腰子,經辨認,正是小連成套在狼頭上的那件。可見,那只擔驚受怕的狼直跑出那么遠,才敢停下來解決小連成給它制造的麻煩。
后來,經常有人問他狼口奪弟時害不害怕。他回答的十分簡單,就三個字:“沒想過。”
村里一個以研讀《易經》見長的老秀才聽說黃毛小連成大戰惡狼救弟弟的事后,十分感動,專門到小連成家給他起了一課,說他身蘊大勇奇力,可惜克制太多,難以發揮。如果能發揮出來,是足以成為一名大將軍的。這次狼口救弟弟就是這種大勇的一次體現。這老先生的卦準不準姑且不論,但黃毛連成的“奇力”倒是讓人見識過一回的。不過,那已經是他步入暮年,狼口救弟的幾十年以后了。
那是一個初冬的傍晚,黃毛連成吃完晚飯后到一戶人家夜坐。那年月,村里沒多少娛樂,閑時也就是聚在一起叨叨今說說古罷了。當他走到張家巷一盤碾子附近時,見一個人坐在碾盤上用一桿足有三尺長的旱煙袋抽煙,煙鍋里火星一閃一閃的,十分真確。見他走了過來,那人便站起身來往附近的一條小巷里走去。看那身材和走路的姿勢,他認出是自己不出五服的叔叔慶奎。便加快腳步“慶奎叔慶奎叔”地叫著趕了上去。那人見他追來,便也加快了腳步。此時他猛然想起那慶奎叔已經作古三個多月了,自己還上過安葬他的事宴呢!頓時他覺得頭皮發奓,那一向綿軟稀疏立不住茬的一頭黃毛也居然站立了起來。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掉頭箭一般向家里跑去。到了街門前,也根本來不及看街門是閉著關著還是敞著,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頭撞了上去。耳中聽得“咔嚓”一聲巨響,他便栽倒在門里昏了過去。家人聽到響動,出來一看,見他倒在地上,慌忙將他扶回家中放到炕上。再出來關門時,發現足有一寸厚,二寸寬一尺多長的榆木插關(門栓)居然讓他生生撞成了兩截!這該需要多大的力量啊!從此,人們不得不神服那老秀才的卦真準!
由黃毛連成流傳到今的兩件事來看,人和人的差異其實不是太大的。只是有的人將自己的潛能開發了出來,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所以便干成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普通人呢,因為種種主客觀的原因沒有使自己的潛能得到開發,才能得到施展,故而不得不平平庸庸地了結自己的一生。這也可算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另一類佐證吧。
最后說兩句并非閑話的閑話,即黃毛連成的弟弟劉金,我父親小時候還見過的。他那背上被狼咬下的傷口,據說愈合后留下了一個頗似肚臍眼兒的痕跡,好奇的孩子們一見到他就起哄,嚷著要看他那背后的肚臍眼兒。于是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即使在夏天,也很少脫去上衣。我父親是辛亥革命那年生人,由此,也可大致推算出黃毛連成所生活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