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我的老村散文
【題記】 我的老村,即將人去村空,新的村落,已不在舊址了。當年的我,因為她的貧窮落后,愚昧閉塞,如一個負氣出走的孩子,逃出了母親的視線。二十多年來,都市的奔波流離,生活的酸甜苦辣,常常使我想起那個背風而立,俯瞰河水的“港灣”,忽然覺得有為她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個念頭,時時咬噬著我的心,遂決定動筆,以我多年不事稼穡而褪去厚繭的手,意欲濯洗掉多年以來因為怠慢和疏遠她而背負的罪責。因為,我的魂靈,終究是要回去的。
一
我的老村,坐落在明月山下,順陽河邊的半山腰間,我出生在此,并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明月山,渭北名山之一,屬橋山山脈,位于銅川和富平交界地帶,古稱“頻山”,海拔1439米。戰國時期,秦始皇為消滅六國,一統江山,命大將王翦于此山中屯兵練武,養精蓄銳數年。明月山勢嵯峨,溝壑縱橫,草木茂繁,直撼三輔,向為文人學士游吟之處。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漢武帝劉徹在宰相劉屈氂的陪同下,登明月山訪仙,封秦大將王翦為頻山之神,山巔至今留有以石砌成的漢武帝大殿。王翦故里,距我村十幾里地。
北周文學家庾信(513年——581年)作有《明月山銘》:“竹亭標岳,四面臨虛;山危檐回,葉落窗疏。看檐有笛,聽樹疑竽;風生石洞,云出山根。霜朝唳鶴,秋夜鳴猿;堤梁似堰,野路疑村。船橫埭下,樹夾津門;寧殊華蓋,詎識桃源?”金末元初,詩人龐志明游至明月山頂的王翦廟,作《觀頻山》一詩:“倏然勝負入頻山,古跡青松繞畫闌。修道此處堪圖畫,真乃西巖閬苑閑。”
玉鏡山,亦為渭北名山,與明月山東西呼應,明末清初,富平名士路立孔,天才英邁,嗜古工詩,不樂仕進,對玉鏡山有如此描述:“高懸玉鏡兩門間,一水盤流十二彎。風洞嶺西明月寺,日星波上揣天山。舊宮花草春誰惜,削壁煙云好月閑。亂世君臣還有跡,居人點指說朝班。”其中的明月寺,就指明月山頂的王翦廟。
順陽河,古稱“頻河”,就在這兩座山之間的峽谷中,大致由北向南,蜿蜒流出。在我村的崖下,急急的河水,與南邊一條伸進河谷的山嶺相撞,折而向西,又南出山口,緩流而下,進入由北向南逐級低緩的渭北平原。順陽河流經的這條幾十里長的峪溝,名曰“趙老峪”。稗史記載,趙老為北宋宗室,無名字,自號山主,初隱終南,徹悟禪宗。明英宗天順年間,選地富平,居頻山(即現在明月山)頂,采草藥懸壺濟世,煉朱丹以求長生,山中常有二虎伴其左右。趙老妙手帶春,得者即愈。圓寂后肉身尚存峪中,后人便稱此峪為“趙老峪”。明末清初,大學士李因篤言:趙老與孫真人同時結庵頻山之上,每與居人療病,則乘虎而往。并作詩云:“頻山南去接枌榆,趙老投荒避市衢。肘后隱文兼利物,高秋騎虎動虬須。”趙老亦留有《明月山偈》詩一首:“明月清風好坐禪,休將意馬走山川。此生不修空歸去,再遇人身幾萬年。”從我村沿河谷北行二十里,有土橋一座,連接順陽河兩岸,那里常有虎出沒,名曰“老虎橋”,由古富平縣志上的水文地圖來看,順陽河的源頭應在今天銅川的印臺區一帶,由北向南,流過富平縣境,在今富平留古與閻良的交界處,與石川河合流,最終匯入渭河。
由此可知,幾百年前,這里虎豹出沒,狼行野嶺,鹿鳴猿吟。順陽河之行船撐篙,亦絕非村中老人戲言。
二
老村,剛好進入趙老峪的山口,山外的人,稱我村為“峪里”。老村居河北岸,是略微平緩的一片臺地。山村與外界的唯一紐帶,便是一條從河底曲折而上的小路。由村后山坡直上,到達一個小山包,上面是一片不連貫的青石平臺。巨大的石板上,有狀如馬蹄的深坑。在村人的神話傳說中,那是一個金老婆坐著馬車,由河對面的車輻峪里,躍馬奔出,直直落在這座山頭,馬蹄便深入青石板中,留下此坑。坑內積水,兼有草生,至今仍歷歷入目。當年,崖邊一棵巨大的槐樹,樹根裸露,盤根錯節,若龍爪當空練舞。樹冠伸向天際,翹首河谷。夏天的午后,村人在樹下乘涼,沐浴河風間,常有黑質白章的蛇,從中空的樹身里爬出,吐著火紅的信子,在樹枝間游弋。年長者言,那是神爺,不得驚動。一棵大樹就是一個村落的秘史,這棵大槐樹也是移民的象征。據老人講,明洪武年間,村人由山西洪洞大槐樹下移民來此。選擇這里住腳扎根,是官府的安排?抑或是村人的抉擇?無從知曉,也沒有記錄。后來,從村后靈坡山上偶然掘出一塊土跡斑斑的條石,竟為我村先祖王公處士之墓碑,由模糊的碑文,可知先祖乃大明洪武二年山西洪洞移民,至此,數百年傳說,方以為證。由河坡上的路進入村子,首先到達東城門,也是城的正門。在我能記事起,城門已不復存在,但在東門外邊,有一個池塘,常年波光粼粼。池邊栽植一圈高大的柳樹,并建有一廟。從廟門進去,左右兩邊一大一小兩殿,以天井隔分開來,大殿的門窗,皆是《紅樓夢》里的式樣,且紅漆森森。我上學的時候,將廟里神像拆除,改作教室,成了我們的“三味書屋”,在這里,我度過了小學一到三年級的幼稚時光。老村當年亦是有城墻的,現在還能依稀看到城墻的殘垣斷壁。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城墻不很完整,時斷時續,且有人家在城墻下鉆窯居住。城墻的頂上,可以四五人并行,但荒草萋萋,是我和伙伴們捉迷藏的領地。城里有東西南北四條巷子,窄而陰暗,家家門口立有石獅,虎虎生威。屋檐高聳,碧瓦青磚。門是黑漆的,兩扇門的上邊,一邊一個虎頭,虎頭的嘴里各叼一個碩大的門環,莊嚴而肅穆;臺階很高,均是厚厚的青色條石鋪就。在北巷的一家門口,一棵高聳的槐樹刺破了天,伸出高高的城墻頂,樹冠里常有老鴉出沒,嘎嘎地叫著飛向高空。
城外有二十幾戶人家,稱“城背后的人”,全依了高崖下居住,鉆崖為窯,人畜分住,鮮有屋舍。但樹木蒼翠繁多,窯背上棗樹蔥郁。一到深秋,如繁星點點,我與一幫頑童少年,爭相摘食。鐵娃強悍膽大,卻不幸在和我們爭斗中,從崖上掉下,口鼻流血,仰躺在崖下四爺的窯門前,不省人事。我與眾孩慌作鳥獸散,被四爺抓住,扒了我們一幫小孩的褲子,扯出小指頭般的小雞雞,逼著尿尿。鐵娃喝了我們的童子尿,保住了一條小命。
四十多年以前,只有一條雞腸子般的小路,沿著村子東邊的山坡,從順陽河的下游或蜿蜒山坡而上,或伸入河谷曲曲折折。直延伸進九曲十八彎的趙老峪,經過四十多里地,在一個叫做十二盤的地方,進入銅川地界,那里的金華山出產煤炭。自我村以南的這些平原地帶的人們,所有生活的用煤,須經此路馱運。這條路上,便有牽著騾馬馱炭的人,或單幫,或結伙而行。高亢而嘶啞的酸曲子老腔,毫無顧忌地撕破沾滿煤灰的漢子的臉,驚得半崖里黑森森的土窟窿竄出一群黑鴉和野鴿,在湛藍的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急慌慌消失在山頂黑密的柏樹林。
東坡自然就在河的東岸了。順著山坡一路而上,那里是大片的柏樹林,后來成了生產隊的林場。據說,宋元當年在這里躍馬廝殺,元敗,首領烏古可倫蘇戰死疆場,宋人佩服烏將軍之勇猛頑強,以楠木棺槨厚殮,葬于東坡的柏樹林,無字無碑的墳墓早與周遭無異,也就無從考證烏將軍魂靈的具體位置了,只是柏樹林的黑鴉,飛騰升空的時候,似有刀鳴馬奮之音,亦如黑云蔽日,久久不肯散去。
順陽河流出山口,分道兩行。主流直向南去,一小支流轉向東南,成為季節河。在兩條水的分叉出,形成一個不大的三角洲,有村落,名“灣里”,距我村僅三里之遙,在這分叉的河岸邊,考古專家曾發掘出新石器時代磨制的石斧石刀。
斗轉星移,世事滄桑,生命的誕生與繁衍,總是離不開山與水的。山之陽剛,水之陰柔,便是生命的父本和母本。我想,任何一條河流,都在詮釋著生命的綿延與偉大,我的山腳下的這條河,盡管默默無聞,也是如此,不會二致。
我問過母親,我從哪里來?母親說,從河里撈的,我說河里怎么會有我,母親說是順陽河的大水沖下來的,我說河里的水不大啊,怎么會沖下來人呢,母親說,平常是沒有的,七八月間,河里發山水的時候,就沖下來小孩了,需要孩子的人家,便手拿笊籬,涉水撿撈。
夏日的季節,發山水的時候,我常常站在崖邊,耳聽濁浪轟鳴,眼看黑褐色的水頭,如黑烏梢蛇在河的兩岸撲打。我的那些童年的伙伴,也和我一樣,癡癡地希望水中會出現新的玩伴。許多年過去了,卻并沒有人出現在河里。我長大了,不再問了,但卻常常會站在河岸邊的大槐樹下,心想:這河的源頭在哪里?它流向何處?遠處的南山,離這兒有多遠?
于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關于我出生的這個村莊的來由,關于這河,關于這山,關于生命的許多拷問,都在這山村的河岸邊懵懂地產生了。
三
店子,是新村的名字,在山口的東邊,是出山的必經之路,也是玉鏡山的山梁向西伸進順陽河的一片略微平緩的臺地。這條山梁的名字叫南梁,應該是老村人相對于自身居住位置的說法。由店子向南望去,豁然開朗,在晴朗的天氣里,南山的輪廓,像踴躍的鐵的獸脊,在遠空跳躍。老人們時常說的南山,我知道,便是秦嶺。
店子的名由,緣于這條馱炭路上的一個客棧的存在。店名為甚,無從可考,甚而可能無名無字。現在的新村后面的一座崖下,兩面道塌的窯洞,便是當年的客棧,窯頂上煙熏火燎的痕跡,在荒草的葉子下面,兀自訴說著馱炭人的故事。在盜匪肆虐的年代,敢在這里住腳掙銀子的人,我想,不是落草寇人,也非良民百姓,一般人是不敢在此居住的。
一九六六年,隆隆的炮聲在山里響起,省上規劃的一條公路,計劃穿過山口,連接富平與銅川。這條公路在原來進山馱炭的路的基礎上,逢河架橋,取平拓寬,起名“紅衛路”。副縣長親自指揮,隔三岔五,人老幾輩也沒有見過的吉普車就會來到指揮部,帆布帳篷在店子搭起來,山里人第一次見到拉著砂石的大卡車。十年后,這條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我們小孩追在汽車屁股后面,爭聞汽油的芳香。飛跑的汽車卷起的塵土,也把山里人的思緒帶到了外面。解放多年了,社會相對安定,再也沒有了持刀跨馬,掠財霸女的土匪了,店子,便有了幾戶人家。爺廟做的教室,也因年級和人數的增加,不能滿足需要,廟便被拆了,新的學校在店子建起來,我們老村的學生,便和其他生產隊的孩子,一起到店子去上小學。
因了這條名叫“紅衛”的公路從中穿過,店子便成了連接山里與山外的樞紐地帶。盡管店子這地方是石頭底子,少了老村深厚的黃黏土層,但卻交通方便,出行要比老村相對容易得多,于是,新的莊基地便在店子村。老村里分出來的兒子們,開始與父母隔河相望了。從修這條路開始,順著路東的山崖,一排新的莊基整齊有序地自北向南延伸,家家門口也栽了桐樹和柳樹,這些樹,和新的家一塊成長。
老村原來有四五十戶人家,此后的幾十年里,店子村從無到有,由一兩家人,逐漸增加到八九十戶,而老村卻只剩下十余戶人了。最早來到的一些人家的戶主,已是爺爺輩,他們的父母,有好多已經在老村上面的山坡上長眠了。那些墳頭籠罩了一叢叢麻黃,烏綠的柏樹,像守靈的衛士,在山坡上屹立。偶爾從墳頭的草叢中會飛出漂亮的野雞,跑出灰黃的野兔,這一切,都在訴說著老村的荒涼和寂靜。
新村的人卻多起來了,公路的邊上,也開了商店,并由一家發展到三四家,和著路上的塵土,音響放著流行歌曲或者高亢的秦腔,商店的門口,總有人坐著曬太陽,或乘涼吃著瓜攤子上的西瓜。
其實父親是有機會住進新的村子里的。七六年以前,父親還和三叔擠在老村城背后崖下的老房子里,母親也曾再三鼓動父親住在店子,這樣我和哥弟上學也方便些,但父親卻沒有同意,說地大多都在老村這邊,住過去了,種地不方便。母親后來說,父親不同意的根本原因,是嫌離我婆遠了,他放心不下。就這樣,我們家一直在老村里,我的上學,便很不方便。夏天山洪暴發的時候,河是很難過去的,老師便找一處比較寬的水面,那里水流平緩,我和其他學生手拉手,不敢放松,老師在中間拉著手照應,腳不能抬得高,要貼著河底的碎石子挪動才行,抬得高了,一個腳是支撐不住的,有可能被水沖倒;眼睛不能看腳下,要直視河的對岸,不然就會眼暈倒下,這只是河水到膝蓋左右才能過的,要是水太大,也不敢過,就沒法了,只能等水位下降再說,這樣就很羨慕人家住在新村的孩子。
這樣的羨慕從那時起,貫穿了我的初中和高中。初中,又要到山外另一個村子的學校上學了,路更遠,不能回家吃飯,隆冬時節,每天的早晨,在雞叫四遍后,摸黑起床,背上一天要吃的饃,翻過厚冰覆蓋的河,經過近四十分鐘的快步行走,才能到校。路邊烏黑的爛窯,身后尾隨的狼的嚎叫,已經習以為常,也不再害怕,唯有多翻的這條河,常常令我懊惱和仇恨。
四
深秋的一個下午,我背著照相機,領著孩子和侄兒,第一次,以一個旅游者的身份,氣喘吁吁地登上老村上面的靈坡山頂。手里沒有了當年的鐮刀和镢頭,也沒有趕著羊或者牛,我是隨性而愜意的。坐在當年“馬蹄”砸下的深坑邊歇氣,我一邊撫摸著那些青石,一邊環顧周圍的山山嶺嶺。盡管多年以來封山育林,禁止放牧,卻也看不見兒時放羊見到的麋鹿,也聽不到遠處狼的長吟,周圍一片靜寂,唯有東邊遠處的一只老鷹在柏樹林的上空盤旋。西邊的山梁,整個已被削去了頭頂,而且山梁也被齊刷刷切到坡底,如剃頭刀在頭上狠狠地刮去一道,露出青灰而難看的頭皮。開山炸石的炮聲,是山的葬禮的前奏,黃黑的煙霧騰起于空,驚得別處一團鳥簌簌亂飛,如村里老了人,撒在空中的鬼錢。裝載機的挖斗舉起很高,往一輛輛雙橋載重車里裝著破碎的小石子,每一斗石子倒進去,都會騰起一股土霧,即使站在山頂,也能隱隱聞到嗆味。我腳下的青石板依舊黑青著,沒有了牛羊的踐踏和撕咬,石縫里的雜草長得蓬勃而健旺,卻落滿了灰土。粗壯的硬硬的枝干,近乎一棵棵小樹。向南望去,彎曲的順陽河的河底,滿是雜草,因為多日無雨,河是干涸的;大小不一的石頭,如頑皮的孩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河里,在太陽下泛著白光。連接老村與店子新村的河坡的路上,鮮有走動的人影,唯有店子的公路上,一輛輛拉著石子的載重汽車傳來沉悶而粗重的喘息聲,車后的塵土飄起很高。
河南岸的店子新村,已不是原來的一排住戶了,南北三條巷子,東西也有兩條短巷。一大片濃綠的樹覆蓋了整個村子,那條貫穿南北的公路,如一條白色的帶子,在綠樹叢中穿過。公路的兩邊,挨挨擠擠的屋舍在樹叢中隱現,兼有白色的瓷片閃著白光,顯出高高的電視天線和一兩家高聳的屋檐。路邊商店的門口,幾個年輕人在打著臺球。
我的目光從河對岸的店子村收回,落在山腳下的老村上空。能清楚地看到殘破的幾段老城墻里幾條空靜的小巷。已經到黃昏了,幾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村子的上空,應是炊煙縷縷,鳥隱山林的時間,現在,卻沒有人影在那里出沒,——土城墻里已經空了,只剩下幾處斷了的矮墻和幾間破瓦房,其它的園子里種著什么草或者什么菜吧,反正綠汪汪的。池塘也干涸了,和周圍一樣平,原來邊上的大樹早不見了。城背后的.北邊和西邊,高崖下的那些人家的屋舍卻還在,但我知道,總共不到十余戶有人,也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倆口或者孤身一人的老漢或老太太,他們的兒孫也都搬到店子了,老村的土地,已經養活不了人,對它們沒有什么吸引力了。是因為他們不愿看兒子兒媳的眉高眼低,還是他們想自己享受清靜?總之,沒有隨遷過去,依舊守在破舊的屋里;其余的屋子其實都是空的。——老人去世了,兒子搬過去了,墻是土墻,木頭也是多年的,快要朽了,拆下來不能用,也用不上了,那房子便靜靜地躺在崖下。崖上的棗樹,越來越粗,枝密葉茂,上面的棗兒結得很繁,卻并無頑童來摘,棗兒熟了,落了。——又熟了,又落了。
老村的亂葬墳,就在我腳下不遠的坡上,十幾年來,已經沒有再添新的墳頭了,這幾年的新墳也多在店子那邊的高梁上,據說老村的這個穴不是很好。老了人的家庭,都自己請風水先生另外找好穴了,村里便再沒有了固定的墳場。老墳就顯得很是落寞孤寂,只有每年的春節和清明,才有歡騰的小孩跟著他們的父輩,來到這里響炮燒紙,撒酒祭奠。那里的柏樹林麻黃叢中,我的父母、爺婆、和老爺輩們在靜靜地過著他們冥間的日子。這幾年,也給燒過紙錢冥幣,卻忘了燒紙锨紙籠,不知道老爺早上起來如何拾路上的牛糞。
我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老村的上空,竟然第一次發現,老村是如此的方方正正!它坐落在近乎直立的懸崖的上邊,上天賜給村人一片如此平闊的臺地,倘若沒有東邊那條從河里蜿蜒上來的小路,任何人是進不了村的,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是多么地安全!即使河水再高,也不會淹沒村子,因為河在腳下,這就免去了水澇之災。在我的記憶里,村里從來沒有刮過大風。有一年,山外的一個村子刮過一場龍卷風,風吹倒了停在麥場里的拖拉機,竟把一個碾場的碌碡吹走了!而我們村子卻很平靜,因為它背風!我突然就理解了先人,他們可能不太懂風水之說,但他們的眼光卻是獨到的。住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半崖上,幾百年來男耕女織的生活不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農耕文明史的演繹過程么?即使一輩子不出山,也能完成生老病死的所有人生過程。我忽然就為自己當年無知的埋怨而后悔了,此刻,我深深地理解了他們。在這個臺地的上邊和西邊,遍布的梯田和桃林,曾經生長的幾百年的大樹和高高的城墻,還有那琉璃飛檐的廟宇,都是先人們智慧的結晶。老村,它經歷了多少滄桑?豈是我一言兩語能說清道明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老村里那不到十余戶的老人,將陸續走完他們清苦的一生。在老村繁衍生息了一輩子,老了,兒女們像山里的鳥,起窩了,飛走了。他們或在天南海北,或在新村,開始他們新的生活,那里是喧囂的,熱鬧的,騷動的。再過若干年,我的老村,也會像那個池塘一樣,最終干涸而直至消亡,不復存在,關于她的一切的一切,也將成為我記憶中的碎片。
下山的路上,我對女兒說,等你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我和你媽就回老家住。女兒說,哪怎么行?這兒多不方便!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要不我走到哪,你和我媽就跟到哪,給我看孩子,我養活你們倆。我說也行,但我們死了,要回老家的,要和你爺你婆埋在一起。女兒說,我給你們買個墓地,清明春節也方便祭奠,再回來,太遠。我說在外,死不起的,墓地很貴。女兒卻說她將來會掙到錢的,不用我操心。
夕陽隱向西溝的坡后,灰白的霧氣從山坡升起,與老村飄起的幾縷燒炕的藍煙攪在一塊,彌漫上來。我忽然就悲涼起來,無限的傷感襲遍全身。二十多歲的我,為了所謂生活得好一點,離開故鄉的懷抱,像一條流浪的狗,在喧囂的都市里穿梭忙碌,卻始終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擁擠而熱鬧的都市,拒絕我靈魂的遷入,我也無法將自己的魂靈融入那里。幾十年后,我的一切,卻不由我來決定了。在鄉人艷羨的目光中,我應該是幸福的,我得到了幸福嗎?我又失去了什么?
撥開行將枯黃的籠罩了小道的荒草,到了山下,我低頭走在返回老村的路上,再一次回過頭去,那濃濃的霧已漂浮在山頂,在空中躑躅徘徊,它要飄向哪里喧囂的,熱鬧的,騷動的?它會落下來嗎?還是一直在空中飄蕩,無法降落?或者無處回落?
《陜西文學》2012.1刊載,文中部分史料參考惠志剛、李問圃先生編纂的《古韻鉤沉》,謹表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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