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隨筆散文
人老了,為什么反而發起福來。所謂“發福”,也有說法是因為發生了水腫,而水腫往往又因為罹患各種疑難雜癥,無藥可治,使然。不過,“發福”的說法總會讓人倍感欣慰:老而有福。“發福”的主要表現為全身開始瘋狂地長肉,其實就是困頓年代形成的幸福觀之一。若跟罹患病痛聯系起來,情況就不令人感到樂觀了,當事人的內心很幽黯,仿佛一滴水被吹成氣泡,并且脹到很大了還在繼續膨脹,一個世界末日一般的結局的發生為時不會太久。
現在,發福,或者出現明顯水腫癥狀的人正在增多。這個事實被一個老而未曾發福或者尚未老而發生水腫的人發現了、縈懷了,他開始擔憂。他總覺得他近來的運氣不是太好,總是看到一些令人萎靡不振甚至令人喪氣、令人內心倍感幽黯的事情,他擔心那些在他視野里諸如“發福”或者水腫之類集中出現的事情會成為生活的主流并且延伸到自己身上,而讓他和別人一樣變成一支風中殘燭,冷不防,在他的視聽范圍內漸次熄滅,卻不知道哪一個是自己——永遠不會知道,但又是必然發生的。他很擔心類似的事情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效應的心理暗示或者命中注定。想到這些,他總會暗自打個寒戰,心頭掠過一絲寒意,仿佛冬季已經深入到他的心里。現在他不能不學著麻痹自己:不想,也不再多看,更不想多說什么。
現在是“熄滅”事件發生率最高的季節,他就開始為那些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發福者或者水腫者暗自捏一把冷汗,并希望這一切不要關聯自己,而只是像一場噩夢那樣留在無意識的世界里。當他重新回到有意識的世界里來的時候,他還有可能和機會暗自慶幸一回,然后接著輕輕松松地過日子。即便不是在夢里,他也希望僅僅是自己的妄想癥和強迫癥操縱的一場惡作劇。
但他做不到,即便在人頭攢動的街心休閑廣場上,他依然能感覺到自己內心無法掩飾的恐懼像寒風一樣陣陣襲來,煩躁,焦灼他好像被人強行塞進了自動爆米花機,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他開始抱怨自己的命,開始反省自己的長期不完美作為,解剖自己的性格類型,但他一無所獲。他看到的自己還是一個特立獨行者。當然,他也知道跟逃避有關的想法和舉措最終都將是徒勞的,要發生的一定會發生,沒有誰能擋得住。
他看見一個人在一棵紫薇樹下坐著。烘托紫薇樹的是一個人工砌就的盆狀花臺,簡易,大方,不乏雅致,最有意味的是有一圈供人落坐的平臺,據說還是黑色大理石的,平整、光潔。那人就坐在正方形的人圈之中,坐著曬太陽,差不多全是老態龍鐘者,眼都瞇著,仿佛把面前這個世界怎么也看不清楚,又好像在回憶極為漫長的人生經歷。
那人明顯發福了,在他看來那人的發福實在突然,仿佛皮肉里被人放進了酵母菌,一夜之間就變得豐頰肥體。他認識那個人,幾十年前就認識,因而他知道關于他的許許多多信息。他滿心歡喜,就從那人面前滿懷信心地走過去,又走過來。他失望了,因為那人對他的舉動毫無反應,仿佛根本不認識他似的,又好像因為自己榮幸發福,故自此可以對周圍的一切另眼看待甚至不屑一顧似的。
他記得那人比他大得多,曾經是又黑又瘦的,那時候那人好像是用生鐵鑄就的,他曾以為那樣的人不會老,也不會死。現在,幾十年時間一晃成為過去,那人果然還活著,他就為自己很準確的預見驚訝不已。但很快,他的驚訝又變成了深度擔憂,他覺得那個人無論怎么說也該接近“熄滅”的時候了,他先前以為此人不死的想法純粹屬于戲謔意味的,如今他還這樣鎮靜自若地活著,因為他,那人的或者狀態才一語成讖。他確乎感到人至于此絕非正常,進而開始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與此人過于靠近,不然,不祥之氣會與他有染的。
隆冬即至,紫薇樹的枝頭當然早就是空蕩蕩的。但他清楚地記得幾個月前,那個老來發福的人曾經獨自坐在那棵紫薇樹下,當時正下著蒙蒙細雨,雨傘遮蓋的他和臺階都是干的,說明他在下雨之前就坐在那里了。紫薇樹花事正盛,朵朵嬌容呈粉紅色,那人的臉部膚色就更加黑如生鐵,似乎又生銹了,又點綴著暗紅的色斑。那時候他就想過去打招呼的,但那人的呆滯和冷漠又為他的世界筑起了一堵高墻,令人望而生畏然后望而卻步欲言又止,他和那人之間再難逾越的鴻溝就是那時候形成的。
也許那人裝作不認識他了,他這樣推測。
他可以原諒那人的鐵色肌膚,又對那人的情感世界不置可否難呈臧否,結果他很難恭維那人的老來發福,那一身贅肉總讓他有喘不上氣來的淤塞感覺。他無法認同那人的呆滯和冷漠。他一時想不出恰切的答案,必然要胡思亂想:也許那人覺得所面對的他老而沒有發福明顯不合時宜,日子可能過得不怎么樣,人生多舛,晚景可能有些凄涼;也許那人對他幾十年之后的依然清瘦極為不屑乃至鄙夷,故而裝作不認識;也許,那人為自己怪眉怪眼的老來“福相”深感不安自慚形穢,見了熟人有些難堪、有些難以啟齒;也許,他很懂得當今生活中的時尚元素所包含的積極人生態度所具有的崇高價值和深遠意義。那么,他一定以為自己的老來發福相當的不合時宜甚至屬于恥辱,見了熟人自然設法回避,如若實在無法回避只好裝傻。有所缺憾而未敢示人,倒也是很正常的人之常情,不過他以為都幾十歲了,不必活得遮遮掩掩、藏藏掖掖的,這把年紀根本用不著講究虛偽。
這樣想著,他又從那人身邊輕輕走過。并沒有聞出什么怪味,也沒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那么,那人應該是基本正常的。也沒有感覺到對方發出的敵意。但在他走出去很遠以后,他卻感到那人轉過頭來向他偷窺。
裝傻,騙人,這種人才是世間最可憎的惡者——他終于斷定那人是徹徹底底正常的。
但他依然感到一個人到了老而發福的地步以后所隱藏著的災難性憂慮。未知詳情,但他敢于斷然測定那人和許多人生境遇相似者一樣都心懷芥蒂而難以去除,胸藏塊壘而難以澆滅。
他想起了一只螃蟹。
那還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村里水埝的源頭每年夏天都被山洪泥石流填埋,存水極少的水埝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那個奇妙的水生動物世界基本暴露在孩子們眼前。有一次,他在那里發現了一只很大的螃蟹,那個大,是他從未見識過的',大得使他不敢伸手去抓取,雖然看上去那只螃蟹并無多少生氣。在他決計伸手去抓取的時候,有人及時告誡于他:那是一只將死的螃蟹,你看它都腫成那樣了!
真的,那是一種渾身腫脹的螃蟹……
現在,他的人生又遇到類似的境遇,一個老態龍鐘的人開始腫脹了,很像那只氣息奄奄的螃蟹。他要死了——這個信息在他腦子里猛然呈現,讓他感到眼前發黑、胸中發悶、呼吸困難、心跳加速,那時他最需要的是趕快找一個敞亮的地方換幾口氣。
“他要死了!”他開始害怕起來,仿佛這件事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黝黑,兼有蠟黃,當年那只螃蟹的顏色就是這樣的。他緊張極了,并有惡心的感覺。他趕緊離開了那個充滿陽光的廣場,離開了那么多曬太陽的人,他覺得他的一切不適反應都是因為那個沒有旺盛生機的特殊群體。
然而,就像無法離開冬天一樣,他怎么也離不開自己內心的猜疑與恐懼,他也甩不掉那個人的影子和死亡概念的糾纏。他好像越來越不能承受這種折磨,就像人在睡中,感覺自己身處佛魔兩界之時根本無法證明自己,想把所有不堪的事情都得到證明其實是一場夢那樣極不容易,無法弄清有無和真偽,他需要至少一種可靠的媒介。
機會來了。又一日,他看見他的一位好友正和那人親切交談,看上去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他很激動,接著顯得迫不及待,他內心的壓抑感與緊張感確乎都有了得以排解的缺口和出路。
他終于可以詢問一些情況了。
“你和那人認識?”
“一個退休同事。”
“哦,他好像身體不大好?”
“誰知道呢,反正就是那個樣子——噯,他也這樣說過你!”他的朋友驚奇不已。
“說我?說我什么?”他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
“他說你那么瘦,是不是有什么病,比如糖尿病什么的。我就說瘦是瘦了些,但很健康!”他的朋友的神色和語氣都在努力證明所言都是絕對真實可靠的。
猛然之間,他覺得眼前黑了,脖子也像被人一把扭住那樣喘不上氣來。
聽說過,患上糖尿病的人都會突然變得十分的消瘦。
關于一個人老而發福的種種怪談他從此不再關心了。現在令他最為詫異和惶恐的是一直被他審視的人居然也在偷窺他、揣度他,他以為有病的人也在懷疑他有病;他靠經驗推測,而那個人靠最新的醫學科技理論和臨床經驗評判事實,彼人顯然技高一籌。他害怕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開始在網上大量查詢相關資料。
但凡雙休日,如果天氣晴好,他一如既往地到廣場上去曬太陽。他也常見到那個人,那人永遠坐在同一棵紫薇樹下黑色的大理石臺階上,端端正正曬太陽的樣子比任何人都要專注,瞇著雙眼,任憑冬日暖陽把全身的贅肉加熱、鼓脹,眼睛永遠平視前方,卻是漫無目的的。不過,自此,他總覺得那人一定還在偷窺自己,并在內心和別人面前詢問他、揣度他、評判他,或許更多的內容就是揶揄和貶斥。他開始覺得全城人可能都知道他得了糖尿病。
一個人為什么到了老年必然發福,而個別人不會發福,這個問題他弄不清楚,他也無暇顧及,他所能顧及的是盡快消除那人甚至全城人對他的偏見和誤解,而最好的爭辯當然就是他自己能夠盡快長肉,即便肥胖一些也無所謂。他沒有勇氣到醫院去進行一次全面體檢,他相信自己的情況不至于那么壞。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只渾身腫脹的螃蟹,也不希望自己成為眾人新的談資,尤其是關于糖尿病的。“為什么這樣消瘦呢?”他問自己,后來發現等于沒問。
冬天越來越冷,好在天氣日日晴朗,所以,他照例日日都到廣場上去曬太陽。他真切希望不要再見到那個人,或者希望那個人不要再去曬太陽,希望廣場上所有的人對他來說都是極其陌生的。
那個人去不去廣場呢?他和糖尿病,還有多少人在悄悄談論?他希望廣場上的人都是陌生的,不認識那個人,也不認識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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