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兒散文
離開上海80年了,外婆依然滿口上海腔調。
很難想象身在西南粗糲的語境里,沒有任何上海人用那種吳儂軟語的溫軟,她是怎樣固執地保留著幼時來自故鄉的記憶而遲遲舍不得脫離那種語境?
她一直局促地像個外人一樣寂寞地在重慶生活了80年,直到離開人世間的那一刻,時時準備著回轉家鄉去見爹娘。爹娘小時候在城隍廟給她買過糕餅,那是一種叫做桃酥的點心,“上海城隍廟,真格熱鬧。”我后來給她買來買去,一直買到成都的“宮廷糕點鋪”,她終于覺得對了,像她小時候吃過的那種桃酥。一塊掰開,看著她欣喜地放進嘴里,卻不知怎么地就吃得淚珠兒在鼻腔里滾。
我來來往往上海無數次都是開會,最熟悉的地方是浦東機場,這回終于請了假,怎么都要留下來一天半天,替外婆在上海的街頭走一走。她的家鄉吳淞口,現在已經是國際知名的郵輪港,馬路寬直,建筑宏偉,怎么也看不到她幼時熟悉的鄉野風光,吳淞江邊是沃土延綿,那里應該有一架巨大的水車在日日滾動,她是出身于富裕農家的長女,每天牽著大弟、二弟與小兄弟的手,將他們送到簡陋的小小學堂。她自己會做針線,繼承了母親的裁縫手藝。
后來,她父親招工到上海鐵路局。由于識得幾個字,他由工人成長為鐵路局里的一名調度。看著漫天的山雨欲來風滿樓,他轉頭對巷弄里的妻子和孩子說:“恐怕我們要離開上海了。”再是千舍不得萬舍不得,全家人也只得拋卻了剛剛在寶山安下的小家。
最后一天離開上海的夜里,外婆轉頭看了一眼上海。明月下的上海依舊璀璨,她隱隱聽到了遠處的槍炮隆隆,分不清楚極遼遠處是燈光還是火光。后來的事情我在歷史書上讀到,震驚中外的`淞滬會戰,是整個抗日戰爭中進行的規模最大、戰斗最慘烈的一場戰役。
渺小的家庭和個人如同秋葉上的螻蟻,只能用盡全能的智慧拼命地活下來。
他們原本以為安身立命的地方是南京,在南京安頓下來后,父親再度拜會了在南京鐵路局系統工作的同事,這下發現了更糟糕的事情:同樣被日本人把控的鐵路線上越來越多地運來了兵,同時所有的火車只許開進,不許離城!他慌了手腳,奔回家就一個字:逃!啥也不要地逃。幾天之內逃到九江,驚魂未定地回望身后,南京的城門合上了,南京大屠殺開始了。
外婆的父親帶著全家人朔長江而上,一邊咯著血,一邊蜿蜒往大西南的腹地一路奔跑。外婆背著自己最小的弟弟,弟弟還在發著天花,她怎么也舍不得拋下他,“有大姐在,就有你在,就有你在!”
炮彈在身后炸開,有人在慘叫,巨大的氣流將她掀翻在地,她爬起來背著弟弟又跑,一直跑到天黑,家里人瑟瑟聚攏,她一顆發抖的心得到了片刻安寧,“弟弟,我們沒事了,弟弟、弟弟……”
一直到了遵義,父親將大兒子送進了煤礦。重慶的棉紡廠來招女工,他又含著眼淚問自己的大女兒:“淑英,你愿意去嗎?”
病入膏肓的父親有自己的心思:“既然到處都不安全,那千萬不能把所有子女都安置在一個地方,越是分散,越能保平安。”
外婆的母親含著眼淚,往外婆手指上套上了全家唯一帶出來的金戒指,說:“總有一天阿爸姆媽會來尋你,大妹,我們一起回上海!”
不久后,重慶大轟炸的消息傳來,外婆的母親大病一場,醒著哭著都在呼喚她的大妹,而此時大妹卻在重慶下面一個叫作“長壽”的小地方做著紡織女工,一直長到30歲都不肯成家,“我在等我阿爸姆媽來尋我回上海。”這時,有人給她介紹了一位舒醫生,杭州人。他一見面,聽到對方說一口熟悉的“蘇白”,她遲疑地摸著母親當年給她套上的金戒指,說:“阿爸姆媽,就是這個人了嗎?”
之后很多年,她和這個男人組成的小家,是她心里離上海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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