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平安夜散文
主啊我有罪,我是一只迷途羔羊,在這平安夜來臨之際,向你懺悔。
主啊我有罪:好端端的一門親戚,被我攪得至今少來往。
三十年前,我的一個山里姐夫,酒足飯飽后,忽然跟我們大談耶穌。姐夫那時正三十掛零,身強力壯,能吃能做,個性也開朗,是個實在的莊稼人。從他的嘴里突然的嘣出那些神神道道的話,大家都覺得不著邊際,將信將疑。我那時已上中學,年少氣盛,被灌輸的幾滴唯物主義的墨水,在桶里咣得直響。就夸夸其談地說,自1840年戰爭慘敗以來,外國的一些五花八門開始流入中國,說到宗教,我特別清楚地記得,歷史老師捏著一個粉筆頭,咬牙切齒地說:“文化侵略!”還說,“有的傳教士干脆就是特務”。姐夫的信念仍不動搖,我就故意抬杠地問:“那么,信耶穌有什么好處?”姐夫已面頭紅脹,仍負隅頑抗,說,“有啊,耶穌本就是個醫圣,能替人治病!薄澳沁要醫院做什么?”姐夫說:“不是你今天信,明天就能幫你治病。要真信,誠信,感動上帝!苯又忻行盏亟o我們說開了:某地某人,久病不愈,信主三年,忽一日夜里,夢見有個白衣人來到床前,贈他紙碗,囑他每日煮的中藥用此碗盛喝,不日病可愈。醒后,見床頭的木箱上,果真有白色半透明紙碗一只……“這很容易驗證啊。”我不依不饒,一箭中的,“下次你來我家時,把紙碗帶來。”從此行跡少見矣……阿門。
主啊我有罪:別人拿走了我的飲水機、電飯鍋,我沒有再送她煤氣罐、電冰箱。
十年前,我在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筑路,雨天休息時,房東阿嫂會跟我聊些村上事。一次我問她:“從前這個村,附近是不是有廟宇?要不,怎么叫廟后呢!彼穑骸斑@個我不知道。但現在村上的,大都信耶穌。喏,你們施工隊租住的那家,房東,就是現在出出進進腰里吊著個小便的袋子的,也信。”“喔?看不出來么!薄扒懊娲迳暇陀袀小教堂,里面的頭跟她有點親戚。她跟著我們去了幾次,弄了五百塊錢,就再也沒去過!薄把,這樣啊……這么說,你也信?”她點點頭,近乎臃腫的身子一步一挪轉身離去,一會兒遞給我一本書。我翻翻,是改編后的白話耶穌小故事,非正式出版物。
第二年春天,路已修成,我們撤走的時候,七手八腳往幾輛大卡車上裝東西,收拾廚房用品時,剛剛還在樓梯腳下的飲水機電飯鍋等,一眨眼一樣不見。我問阿嫂哪去了,她王顧左右而言它……我有罪。
主啊我有罪:快來救救我,請你告訴我,我該咋辦?我老家的村邊,就有座教堂,自它誕生以來,十年有余矣,我只去過一次,偏偏就是那一次,讓我永遠都不想去,恨不得逃得越遠越好!
五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回鄉省親,途經教堂時,心血來潮,何不進去看看?
說來也有一點瓜葛:這個教堂,前身就在我老屋的斜對面,隔河相望。當然那時也談不上教堂,租住別人的空屋,每當一串怪腔怪調的歌聲從渾濁的河面上飄來時,就準確地提醒我又是一個星期天。他們的頭叫周建國,個不高,方方的臉,年齡跟我相仿,肩上馱著鋸子刨子等木匠家什,一天早上在橋上急匆匆跟我相遇了,笑著說:“我倆是同學!蔽覅s記不起和他是何時何地的同學,只能支支吾吾:“你……在忙什么呢?”他指指歌聲的源頭,笑笑。那當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實,就是現在的這座教堂處,多年前,是我們全村少年兒童夏天的樂園呢——此地河蕩交叉,蘆葦叢生,建有大小灌溉農田的泵站兩座,天生是拾蛤蜊,樵羊草,摸魚,背著大人游泳的好地方。對我來說,就像熟悉自己的腳趾一樣……
現在,陽光里泛著紅色的尖屋頂,門口是幾垅菜地,寂靜,神秘,我停下車,整了整衣冠,一步步向它走來。
一個老男人在墻邊侍弄著一堆柴草,看見我走來,卻沒有任何反應。一個老女人走了出來,笑著的招呼仿佛把我當作了知途而返的迷羊。于是自我介紹說:“我沒事。順道進來看看,建國,是我同學!薄班,同學啊……建國,我兒子!崩吓藨
或許是因為我是她兒子的同學,或許是天主的老羊們被年長月久的馴化,或者另有我不得而知的原因,老媽媽對人全不設防,我隨便的一個話題,她都能順著說下去,說下去。因此主要是老媽媽在說,我聽。我想這也沒什么不好,一直以來,他們的一群?一族?還是一集團?對我來說,雖近在咫尺,卻遠比天涯,一直是個空白,是個謎,可以說,他們的所思所想,我全不理解。如果要說有實際的接觸,還得追溯到齊心合力眾志成城抗洪的那年。
那年,一個潮濕的上午,建國忽然來到我們民政辦公室,說,我們三自協會募集了一批衣物,是不是送到這里來?……“別,別!”我們科長沒等他說完,趕緊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樣子!澳俏覀冊撍偷绞裁吹胤?”建國問!拔乙膊恢馈!笨崎L皺著眉,就這樣三言兩語把他打發了。我望著他出門的背影,心里覺得不妥,不負責任。但我那時初進機關,一個小辦事員,科長發了話,我能咋的?
……老媽媽并不知道我的思想在開小差,仍在跟我說這說那,但我聽著聽著,有些心酸起來。
老媽媽的.頭發大部分白了,黃黃的臉上溝溝坎坎,沒有任何一塊平整的地方,與我一起說話,雖然也笑了幾次,但每一次笑,臉上的皺痕就層層疊疊的堆積起來,就像將一部厚重的歷史,堆壓在我的面前,使我無端的覺得沉重。
啊,這些散落在鄉野的宗教信仰者,大都不屈不撓,在歷次滔滔濁浪里,幾經沉浮,走過異與常人的心路。我小時候,就見過他們中的成員,兩眼茫然無助,胸前掛塊巨大的牌,上書“反動地下耶穌教頭□□□”(名字被倒寫著,還往往打著鮮紅的×),躬身站在畫有偉大領袖的像前,低頭請罪的。
想到此,我不由得用敬仰的目光,再次端詳了一下我眼前的這位老媽媽,包括她飄飄蕩蕩掛在身上的十年前就該扔進垃圾桶的她以為大約可以叫作上衣的東西。但是老媽媽神態安然,處之若素,跟我說的所有話,好像被凄涼的篩子過濾了一遍,漏下的大都是感恩。
她現在的話題,是在客觀、平靜地介紹著他的兒子,“回家除草去了,應該,快回來了。幾年前,老婆離開他后,家里,田里,就靠他一個人了。我和他爹……”她看了看墻邊仍然在息息螫螫折著柴草的老人,說,“年紀也大了,幫不上什么了。本來呢,學校出來后,念他身體不好,讓他學了個木匠,后來,喏,也就是這里吧,建成了,木匠也不能做了。本來身上就有病,前幾天,又暈倒在田里……”(我心一驚,你們的紙碗呢?)我不知道怎樣回她的話,茫然四顧:陽光照在水池上。門口的一只紅色的玻璃桶里,沉落著些一毛兩毛的紙幣和零零碎碎的硬幣。黑板上,五顏六色地抄寫著一段段想必是圣經及其隊伍里的好人好事。面向幾排座位的主席臺墻上,貼著紅紙剪的“不偷盜”……六七條。
我與老媽媽正東拉西扯地說著話,一陣哐里哐拉的自行車響,教主木匠我同學周建國就進來了。
他的一只肩膀是潮的,半白的襯衣兩肩的顏色深淺不一,乍一看就像塊灰白的板子被鋸掉了一角,頭發和眉毛上都粘著泥巴,和一些流淌著的水攪拌在一起:整體看起來,剛剛跟泥水干了一架。“建國回來了!你同學……在等你!崩蠇寢層行└吲d,介紹著。我們自然認識,不用介紹!澳銇砹!苯▏娏宋遥矝]有特別的意外,也沒有特別的高興。我在他來之前,已經有些感慨,現在一見面,就徒然喟嘆:黃杏啊黃杏,你也確實該皈依門宗教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你有吃有住,無病呻吟個毬啊?
建國很實在,接著說:“你自便吧。我沒功夫招待你,也沒什么招待你。他們快來了。”我笑笑,拔出兩支煙。他說,“我不吸。”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吸,還是在這里吸煙構成對主的不敬,建國好像看出了我的遲疑,說:“你就吸吧。”我就將煙燃著了,看他將黑板上的花花綠綠的耶和華語錄擦去,更換新內容。
門外陽光燦爛,田野里,忽然添進了個女人,挑著秧籃,向幾垅翠綠的地里走去。
“阿英,后村周志的老婆!崩蠇寢屢部匆娏,說。
“周志?”我很熟悉的呀,雖說多年不見。
周志跟我曾在同一座學校念書,比我高一屆,我們在同一條路上回家。周志的身上永遠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有點不像我們鄉下的孩子;書包因帶子打得太長,在屁股上啪嗒啪嗒;從不惹是生非,恃強凌弱,給我極好的影響。長大后娶的老婆我也認識,雖然是剛剛從老媽媽嘴里才知道她的名字,一個善良、本分、羞澀的女人。原來我在鄉下時,對面碰見了,她總是低著頭,側著身子讓你先走過。
“也是我們這里的人那,只是……不常來了!
我聽出老媽媽的話里好像有些內容,就問:“為什么?”
老媽媽沉吟了片刻,就說:“喏,她的地,就在這邊上。幾年前,也就進來了。原來,這地方還沒有時,她們村的人,大都信了菩薩。阿英來我們這里后,村上人就不跟她來往了。一個小媳婦家的,老公在外國呢……”
“周志在國外?哪里?”這個我倒沒有聽說。
“遠著呢。聽說,叫什么……非洲。后來就傳出來,說她跟村主任好上了,這里也嘰嘰喳喳有了些閑話,她,就不常來了。里外不是人。見了我,還是蠻客氣的。有時會拐進來,看看我,說陣話。好媳婦那……唉。”說著曹操曹操到,“周家媽,你要山署藤嗎?”太陽曬得紅亮的臉,進來了,見我也在,有點驚喜,“咦!你,你也在?”我站起來,說,“是啊,你在忙?”“不忙不忙”她這樣說著,一老一少抱著山署藤進了里間。
幾年不見,豐腴了些!白,去家里坐坐!蔽疫沒有多想,兩個又轉了出來。周志女人完全沒把我當外人,很自然地說。我也就站起身,沖建國點點頭,走到墻邊遞給老人一支煙,跟著女人穿過河埂,來到她家。
女人將滿滿的一擔山署藤安妥了,替我倒了碗茶,在后門口的方桌邊坐下,陪我說話。
多年不見,我對她已是一無所知,但剛才聽了老媽媽的一些話,因此我暗暗提醒須回避某些話題。但她卻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還真像老媽媽;蛘呤俏易约海瑱C關呆得久了,養成了謹言慎行的陋習?她談的更多的是耶穌,這樣也很好。我雖有《新約》《舊約》,卻從來就沒有完整地讀過一遍,說真的,我看不懂,幾次都是開了個頭,就無法卒讀。
……使我知道,禮拜天休息的淵藪。我本來的一小點知識,也僅限于知道,每周的由來,是根據幾大行星;還有剛才我在教堂門口看到的盛了些毛票的玻璃箱,原來也有出處;并且他們的總部,竟然知道用富含維生素E的小麥胚芽制作食品……她在向我翻開著一本書,我從未讀過,雖有的篇章疑竇叢生,卻不乏精彩之處?偟母杏X,她還是非常留戀那地方的。
“今天就是禮拜天!”忽然,她說。
我恍然大悟,問:“你去嗎?”
她用熱辣辣的眼光看著我,說:“你去我就去!”
“我這就去。”我與阿英折身返回教堂。
建國說的“他們”,這時也從鄉村的幾條不同的路上三三兩兩的緩緩走來。我還真來對了時候。不一會兒,七零八落的坐下,三十有余,四十個不到,平均年齡五十八歲,女人據多,整個動作慢半拍。
建國也已寫好了黑板,拍拍手,衣冠不整地說,:“那,我們就開始吧。”我雖然覺得自己異類,還是煞有介事地挑了張邊上的位置,濫竽充數地坐下。
他們開始的第一個內容是唱詩。我不奢望,在這天高地遠的鄉村,會有凌空飛翔的翩翩天使;我不奢望,那缺口豁牙的腳踏風琴,會演奏出余音繞梁的天籟;我更不奢望,紅艷艷的地毯、黃燦燦的燭光,鋪就我通向天堂的心路,燭照我有關今生的困惑,來生的迷茫。但起碼,這支長年累月訓練的隊伍,這個滾滾紅塵里追尋天國的團體,這批物欲橫流的現實世界里探求靈魂的歸宿的生生不息的大軍,這群被無處不在的神靈庇護著的迷羊,該合奏出一首順暢的歌,一首比較齊整的歌,一首能使人產生一丁點美好的聯想或者至少和門口燦爛的陽光以及生氣勃勃的田野相協調的歌。但是,音樂就在一個邋里邋塌的半老女人的腳下吱嘎吱嘎響起了,就在一個仿佛感冒了七天的潮嘰嘰的木盒里響起了……
啊,這也叫贊美詩?
我想逃!但是我不能逃:我的令人心酸的木匠教主就坐在前面,我的非常善良的同學之妻就坐在我身邊。我還是乘自己沒有被麻醉,被誘惑,用理智的目光,常人的心,清醒地向他們看去吧——老弱病殘,精神萎靡,目光遲鈍,總體近似于先天性癡呆。咦,那螫螫索索、破破爛爛的一群里,瘟雞一般嗆在第二排的,不是后村一天喝四頓酒的野毛頭嗎?他怎么在這里,指望上帝幫他戒酒嗎?呀!那個頭特別大毛特別少,第五排的那個,就是眼睛在女人胸前瞟來瞟去,順便殺豬一般嚎叫著的那個,不是前村的趙福龍嗎?剛才怎么沒看見他,他混跡在這里,是免費看女人嗎?他的腿還跛嗎?偷看女人洗澡的記號痊愈了沒有……放眼望去,就難找出個正常的,更別說紅光滿面,達官貴人,香車寶馬了。
……整個就是個難民收容所。啊我的黃杏,如若你跟他們廝混在一起,久而久之,沒病豈不也弄出渾身病來!就像趙本山的“賣拐”。就像契訶夫的《第六病室》。還是我作古的大嘴歷史老師說的好:“都是統治者用來麻醉勞動人民的工具!
主啊我有罪:救救我吧,快快,好嗎?
去年……
后記:周志的媳婦終于熬到丈夫歸來,夫妻雙雙遠走他鄉,出門打工去也,至今未回。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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