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到野櫻桃散文隨筆
早就聽人們常說：“櫻桃好吃樹難栽”。生長在關(guān)中渭河畔平原上的我，小時候只見過家鄉(xiāng)房前屋后的桃樹、杏樹、柿子樹，沒見過櫻桃樹，更不知道野櫻桃樹是什么模樣，花是什么顏色，果是什么滋味。我第一次品嘗野櫻桃，是參加志愿軍來到朝鮮的大山深處。
那是1951年7月初，盛夏的季節(jié),三八線西段正展開寸土不讓，如火如荼的阻擊戰(zhàn)。我所在的64軍前線救護所,幾經(jīng)連續(xù)轉(zhuǎn)移,黎明前,來到幽深的小山村——大烏里。這里四面環(huán)山，郁郁蔥蔥，盡管只有幾戶人家，也已被敵機炸成一片廢墟。受害的村民，仍堅持在原址附近，建了簡易的防空洞，頑強的生活著。我們順沿村中流淌的小溪邊前行，到達設(shè)營點，放下行裝。所里要求立即構(gòu)筑防空洞，盡快安置好傷員，準(zhǔn)備再接受新救治任務(wù)。
接連幾天，因敵機不斷轟炸，封鎖后方運輸線，前線供應(yīng)極為困難。從第五次戰(zhàn)役開始，我們只靠自身攜帶的單一食物——炒面，還要節(jié)省著用來充饑，沒有見過一星點蔬菜。傷員中，不少人因營養(yǎng)缺乏，已患口角裂、眼干、夜盲癥，傷口也愈合得很慢。石景云班長讓我陪護士關(guān)桂蘭走訪當(dāng)?shù)鼐用瘢私饪墒秤玫囊安艘肮匝a充營養(yǎng)。關(guān)大姐剛滿17歲，她出生在遼東山區(qū)，身材高俏，眉清目秀，性格開朗。當(dāng)年我還是個14歲的毛孩子，我隨她來找居住在附近防空洞里的阿爸基帶領(lǐng)我們到大山里采野菜野果，老人爽快地答應(yīng)我們。這時，他7歲的孫女小英姬拽著爺爺?shù)氖郑曂瘹獾睾埃骸盃敔斘乙踩ィ瑱烟覝险鞫迹烟遥敔斦f：“好，去吧！咱給志愿軍叔叔帶路。”
昨夜一場雷雨后，山坡被大雨澆透，山巒疊嶂的山峰里，云霧結(jié)伴硝煙縈繞，緩緩閃出的朝霞映照著藍天。戰(zhàn)火燒不盡茂密的草叢，蛐蛐在不知疲倦的啾啾，小溪在羊腸小道邊潺潺涌流。阿爸基一邊引領(lǐng)我們走，一邊指點坡上的.野菜，大家手不停的采野苜蓿、掃帚苗、蕨菜，還有這里特有的“道拉幾（桔梗）”，阿爸基還特意領(lǐng)我們到一片松樹林里采蘑菇，我看見雨后的樹下長了很多像小花傘、小棒槌樣好看的嫩蘑，采了幾個送給他看時，他說：“這些是毒蘑菇不能采，吃了會毒死人的，快扔了，你們把手也洗干凈，可別中毒。”老人教我們采無毒的松傘、松針好蘑菇，使我們增長了不少見識。
小英姬蹦蹦跳跳地說：“我領(lǐng)你們?nèi)フ皺烟摇！标P(guān)大姐和幾個小女兵還有我跟著她。當(dāng)?shù)巧弦粋�小山頭，小英姬喊：“櫻桃溝到了！”關(guān)大姐眺望到滿山坡櫻桃樹，情有獨鐘格外親切地說：“又見到野櫻桃了！”我也為這眼前一串串一簇簇像紅寶石般的野櫻桃驚喜欲狂。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她，捷足先登來到櫻桃樹下，順手采摘了幾顆野櫻桃遞給我說：“小侯，你嘗嘗吧，這野櫻桃可酸甜哩！”我將一顆紅亮亮的野櫻桃放在口中，輕輕一嚼，又脆又甜，美得我直蹦高。這是我第一次品嘗野櫻桃。它長得那么晶瑩好看，果肉那么爽口好吃，是因為蘊藏著大山的性格，大山的情懷呀！
不一會兒，我看見她們高興地一邊摘一邊吃，個個小口袋裝的鼓鼓囊囊時，對她們說：“這回你們可解饞了，把嘴巴也染紅了。”她們聽了面頰緋紅地笑開了花。
這里盡管硝煙彌漫，炮聲不斷，還能采到這么多的野菜野果，可見慘烈的戰(zhàn)火可摧毀一個村莊、一座城市，但永遠(yuǎn)扼殺不了所有的生命。自然界亦能給人們賜予生的希冀。
這時，聽到關(guān)大姐喊該回去了，炊事班還等著做菜呢。大家大包小包，有背著的、有拎著的，走下山坡。
快到營地時，關(guān)姐和我對阿爸基說：“高馬斯米達（謝謝）。”老人說：“不用謝，咱們是一家人呀！”
此刻，關(guān)大姐拎著采的野櫻桃一溜跑，直奔我負(fù)責(zé)護理的防空洞。等我為傷員端著炊事班剛做好熱騰騰的野菜回來時，看她含著淚給重傷員劉勇泉喂櫻桃汁……劉勇泉，傷很重，頭部被敵火箭筒燒成重傷，眼部也有傷，包扎著繃帶，他看不見，有時昏迷。聽擔(dān)架隊送來時介紹他是遼東人，在阻擊戰(zhàn)中負(fù)的傷，是個英雄戰(zhàn)士。這幾天關(guān)姐也經(jīng)常來看護他，我原以為她可能知道他是遼東老鄉(xiāng)，另有一番關(guān)照呢。
這次喂櫻桃，我才聽她詳細(xì)介紹了他們之間的深厚情誼。她說：“我倆不僅是同鄉(xiāng)，還是同學(xué)，他家后山有個櫻桃溝，每年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滿山坡雪白及淡紅的櫻桃花爭相斗艷，那櫻桃溝就變成了彩霞河，方圓幾十里路都能聞到醉人的芳香。到這個季節(jié)，碧綠的葉子下長滿胭脂紅的櫻桃果，成熟時他領(lǐng)我去采摘品賞酸甜的野櫻桃。我倆一起報名參加志愿軍后，他被分配去了前線連隊，我留咱們救護所，失去了聯(lián)系，沒想在這里巧遇到他，現(xiàn)在他傷這么重……”說著她已淚流滿面，難以自控，哽咽著又說：“剛才我喂他櫻桃汁時，對他說‘我又見到野櫻桃。’他聽后激動地說‘我又遇到你呀！’雖然他已吞咽極為困難，但聽到我要給他喂野櫻桃，頓時，他強忍著疼痛，張開一點唇隙，用力吸吮喂給他的櫻桃汁。他還感慨地說‘現(xiàn)在我無法看見你的面目，但你留在我心里的青春容顏，永遠(yuǎn)像櫻桃般地紅艷，你我的情誼像櫻桃一樣甜蜜。’他在校時，鐘愛文學(xué)，尤其古詩拈手就來，剛才他還給我背誦了李白的詩，‘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及宋朝趙彥端詩‘綠蔥蔥，幾顆櫻桃葉底紅。’他說我倆與櫻桃有緣呀！等勝利了有機會，我們回老家再去摘野櫻桃。”
當(dāng)我們回頭再去看護他時，他已奄奄一息，我立即找醫(yī)生、護士來搶救。但因傷勢過重，他處在深度休克狀態(tài)，一直沒有蘇醒過來……
關(guān)姐急促的到他身邊，大聲哭喊：“勇全你醒醒呀！你看，我還想給你喂櫻桃呀……”不管怎么呼喚，他已無力回應(yīng)。
霎時，只見天空烏云凝聚，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凌空而降，像是為英雄哭泣流淚……
事后，所長讓我快去找管理員領(lǐng)一身新軍裝，給英雄換上，石班長安慰關(guān)桂蘭節(jié)哀，她倆忍著悲痛給英雄整容，換上新的敷料。在選墓地時，所長尊重了關(guān)桂蘭的建議，將英雄葬在櫻桃溝櫻桃樹下，讓櫻桃樹與他作伴。這時，亭亭玉立的櫻桃樹，繁茂的綠葉下，一顆顆附著露珠的紅櫻桃閃閃發(fā)光，含淚欲滴，仿佛與我們同為英雄致哀……
所長還讓我們?yōu)榱沂苛⒘四颈榉烙炅苣：系淖郑募?xì)的石班長和關(guān)大姐用草編織了防雨搭，給木碑覆蓋上。60多年過去了，我們?nèi)詰涯钤诋悋鴻烟覙湎麻L眠的戰(zhàn)友的英靈。說來也奇怪了，久居大城市的我，偏偏喜愛大山里長出來的野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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