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散的故事散文
已經(jīng)走出很遠,遠隔萬水千山。但出發(fā)地那些曾經(jīng)的癡迷與夢想,總是如影隨形。實際上,我是喜歡那種單純、癡迷、貧窮卻有煙火氣的生活的。
電影對鄉(xiāng)村孩子來說充滿了神奇與誘惑。我的故鄉(xiāng)不算偏僻,距縣城不到一百公里,六歲前后農村已有電影看,盡管年幼懵懂,不知所以,但自此電影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頁。有一年冬天,我在學校里聽同學說,晚上離我們村十多里地的澗邊村放電影,高興得課也聽不進去,扳著指頭盼放學。一進門,書包遠遠地往窗臺上一丟,飯也不吃,急匆匆約了兩個伙伴,就冒著嚴寒出發(fā)了。
不知道路,邊走邊問,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摸到了地方,那個藏在黑夜里的村莊卻一片寂靜,連狗吠聲都聽不到。打聽來打聽去,人家說電影不在他們村,可能在紅星村。可能,就是不確定,模棱兩可,到底是不是在那里,連說話的人心里都沒譜。
棉襖被汗?jié)裢,風一撲,凍得直打哆嗦。我們立在呼嘯的寒風里,捂著耳朵,跺凍僵的雙腳。漸漸恢復知覺的腳,用蘇醒后的尖銳疼痛提醒我,一只鞋出了麻煩,鞋幫子與鞋底即將分離。沒了鞋底,赤腳如何在雪地里奔走?
黑燈瞎火,我們費了不少周折,在村子里摸到一截細鐵絲,胡亂綁了綁,也不顧后果,又接著往那個不靠譜的村莊狂奔。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記得三個小孩子是如何在雪地里奔跑的。當我們上氣不接下氣撲進紅星大隊時,等待我們的仍是一片冷寂。電影早已散場。
我們滿腹埋怨和遺憾,并不斷被曠野里突兀的墳堆絆倒;氐郊,天已麻麻亮。
面對父親的訓斥,我不敢吱聲,也沒敢說自己跟兩個伙伴像野狗一樣,在黑夜里瘋跑了一晚上。我心里深藏著溫暖,父親無法看見。孩子們行走的方向,有時并不取決于理智。
要命的是,我的腳嚴重凍傷,很長時間沒法上學。
那個遙遠冬天里的我,拄著一根棍子,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前,看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曾經(jīng)落過的'地方。
我像跌進一片灰色的夢里,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個小凳上,呆呆地看幾只雞在地上啄食,或者在一陣一陣的“咕咕”聲里追逐、逗樂、打情罵俏。呆呆地盯著墻外一棵樹,掛在墻上的草帽、鐮刀出神,還有屋頂瓦楞上干枯的草,外表呆滯平靜,內心卻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心像一粒浮塵,在風里不停地翻轉、飛揚,說不清為什么,竟無端地覺得很孤獨。
時間順著屋檐滑落。我企望腳上的凍傷早點好起來,并非想盡快回到上學的課堂,而是擔心錯過一兩場電影。
鄉(xiāng)間放電影都在野外。村里,或者村外,一塊平地,銀幕往兩棵樹之間一掛,觀眾站在空地里,黑壓壓一片,大呼小叫,人聲鼎沸。
頭兩年,村里還未通電,放映隊帶著發(fā)電機,放映機旁邊插一根桿子,遠處的發(fā)電機突突突聲一響,桿子上的燈泡,如黑夜里一朵橘黃的花朵。觀眾噢噢著,都往燈下?lián)頂D?礋狒[,亦看稀罕。
四周唧唧蟲鳴聲。有時電影正放著,突然一片漆黑,一片寂靜。
發(fā)電機故障,人堆里倏然一片尖叫呼喊。大人們像受了驚嚇,都在喚自家孩子,怕黑暗里被人踩傷,或者走丟。
電影散場,我的心常沉浸在故事里,埋頭跟著別人在野地里急走,到了村子發(fā)現(xiàn)跟錯了人,走到別的村莊去了,又折身從冤枉路上往回跑。有時孤身一人,有時幾個小伙伴一起跑錯。
一個人在黑夜里行進是一件荒涼而恐懼的事情,但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會有一段孤獨的黑夜,必須獨自面對,誰也幫不了你。
有時正看得入神,天不作美,忽然下起了毛毛雨,放映員撐起雨傘,繼續(xù)銀幕上的影像故事,村民們淋得落湯雞似的也不離開。冬天,天寒地凍,哈氣成霜,常有雪花不期而至。只要不是鵝毛大雪,風雪交加,電影大都會堅持放完。有時放映員會喊一噪子:“還看不看?”雪地里的一尊尊雪樁子一聲兒回應:“看!”
全鄉(xiāng)數(shù)十個村,今天這個村,過幾天那個村,對孩子們來說,不管遠近,也不管同一部電影看過幾遍,幾乎每場必到!兜氐缿(zhàn)》《上甘嶺》《小兵張嘎》《少林寺》等,一部部或黑白或彩色的電影,就在這樣的曠野里走進了鄉(xiāng)村孩子的心靈世界,為我的夢想劃開一道道漣漪。
最開心的是自家村里放電影。太陽掛在西天,還有幾桿子高,孩子們就早早扛板凳,搬磚頭,到放映點占位置,整個村莊都沸騰了。
過了兩年,村里通了照明電,幾個腦子活泛的年輕人,用土墻圍起一個大院子作露天影院,請電影隊放映,自己賣票掙錢。票算不上貴,五分錢一張,后來是一毛錢、兩毛錢、五毛錢,但鄉(xiāng)親們都說票價像暴雨時節(jié)的河水,漲得太快。1980年代的農村是清貧的,大部分人家是沒有閑錢讓孩子買票看電影的。
墻很高,站在墻外望不見銀幕。但孩子們有辦法,太陽還沒落山,就早早爬上四周遠遠近近的大樹,也不管銀幕上的人影是反是正。有時正看得出神,忽然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樹下傳出嘶啞的哭聲。有人在樹上打盹掉了下來,抑或樹枝被壓斷了。
狗腎人長得細瘦,膽子極大,看電影從不買票。有一次,他翻墻頭逃票,剛爬上墻頭,像被電打了一樣跌下來。他在墻頭上摸了滿手糞便,手也被玻璃渣滓劃破。人不是鳥,無法蹲在墻頭上拉屎,也不會拉出玻璃渣子,是看場子的愣頭青使的壞。
在打鬧哭笑里折騰了兩年,鄉(xiāng)政府建起了電影院,沒有座椅,一色兒站票。從露天到室內,也算是一種鄉(xiāng)村文明的巨大進步。電影海報挨村張貼,放啥電影,我們也用不著再四處打聽。大人們整天在田野忙碌,天一黑就困倦疲乏不堪了。小孩子和青春妙齡的少男少女,腳步總被不停轉換場地的電影吸引著。黃昏的村道上,人一群一群,追打嬉鬧,像趕集市。有的人說是看電影,實則是談對象,有的甚至成群結伙打群架。電影還沒開場,懷春的少男少女就悄悄退出去,相依相偎著走進了黑暗中的田野。有了夜色的遮蔽,目光無法看得更遠,黑夜以它最厚重的色彩,隱藏了人類無數(shù)絕密的消息。
我們無法認識黑夜里播種秘密的人,但那些秘密,花謝籽結,碩果累累。如今生活在這片沃野上的人,每個人的身體里都隱藏著秘密。
在電影的誘惑和煸動下,寂寞和痛苦日漸覺悟,平庸瑣碎的生活被電影里的故事點亮,而短暫渺小的生命渴望慰撫。這個時候,愛情在我們看不到的夜色里發(fā)生著。
二狗爹知道二狗大姐跟鄰村一個男青年愛得死去活來時,兩人的愛情之火已經(jīng)燃燒了一年。其實,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只有二狗爹蒙在鼓里。我和二狗都覺得愛情與人的長相和家境貧寒沒有關系,但二狗爹不這么認為,他說女兒嫁給那樣的家庭和人,會受一輩子苦。
面對家人的強烈反對,二狗大姐選擇了決絕的死。她以死亡的方式成全了自己渴望的愛情。那天太陽很大,當二狗父母扛著鋤頭踏進家門時,身子一軟就癱倒了。身著新衣的二狗大姐用一根細繩將自己掛在了房梁上。她用死告訴自己的父母,“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與二狗大姐的軟弱不同,長柱二姐是烈女子,村里長輩都夸她長得俊俏。我和同伴們也覺得她像電影里姑娘,洋氣,身材修長,身上有一股子農村姑娘沒有的味道。長柱二姐在電影場里認識了一個禿頂男子,后腦勺上有一個刀疤,矮胖,聽說張禿子的外號背后隱藏著一長串勾當,比如打架、偷竊。鄰居們都說長柱二姐與鄉(xiāng)中學的周老師是一對,周老師已托了媒婆提親,正當長柱父母準備逼她就范時,長柱二姐看完電影,跟著張禿子在夜色里私奔了。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一直沒人知道。她逃離了自己的世界,以飛蛾撲火的倔強和執(zhí)拗奔向了未卜的自由與幸福。
社會往前走著,生活不斷變化著。去年秋天回老家探親,我發(fā)現(xiàn)村莊的細節(jié)早已被時光篡改,重組。村上有人結婚放電影,侄子侄女們卻不像我小時候,為那些遙遠的無關緊要的電影故事興奮,激動,而是坐在家里看電視。母親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年輕人都到外邊闖蕩世界去了,村里盡是老人和孩子,老的老,小的小,沒人去湊那熱鬧。
夜風習習,我立在庭院里,記憶一片狼藉。我知道八歲時的生活記憶微不足道,只是很遙遠很渺茫的一小段細瘦夢想。村莊,正不停地向看不見的時間深處沉沒。那些激情而詩意的生活場景,被塵埃和荒草覆蓋的越來越深。一些少年伙伴,還有那些淳樸親善的長者,不斷被黃土掩埋。時間像風一樣吹過村莊和原野,而他們的細碎故事散失在風里。名字已很少有人提起,成了時光長河里無關緊要的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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