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嶺

發布時間:2017-01-08  編輯:admin 手機版


  今年秋天,父親要我有空的時候,陪他到各處去走走。第一站,他就讓我陪他去金華,看望一位當過鎮領導的王書記。要說到王書記,那可并不陌生。
  那還是十幾年前,我大學剛畢業,在報社當實習記者的時候,要到外地去采訪。父親對我說金華縣白沙區的王區長是他當兵時的老戰友,你不如到他那里采訪一下,看看可有什么新聞。
  王叔叔特地安排他的司機虞師傅和鎮里的文書小唐陪我到各處去走走。虞師傅對我說:“我們白沙區因為有一條清澈見底的白沙溪而得名。但今年將區撤銷,公社合并之后,蠶嶺外的幾個公社合并成為瑯琊鎮,蠶嶺里面的幾個公社合并成立了沙畈鄉。王書記以前是白沙區的區長,現在是瑯琊鎮的書記。”
  蠶嶺,還有這么好聽的名字,我趕緊叫虞師傅帶我去看看。車子上了蠶嶺后,我發覺,蠶嶺,其實也算不上高山大嶺,只能算是一個較大的陡坡。吉普車越過蠶嶺后,那里面的山就漸漸高峻了起來。車子開了二十里路后,經過一個叫山腳的村子時,虞師傅打方向盤往右拐,我問虞師傅:“直著往前開是不是山路要到頭了。”
  虞師傅對我說:“一直往里開,還有六、七十里山路,我們金華是北山一座山,南山山連山。我就是前面半溪村人,這一帶我比較熟悉,我想讓你這城里人體驗一下山里人的生活。”
  車子又行了五里,在半溪村口停下,半溪村是一個只有五、六十戶人家的小山村,房子大多沿山而建,村里還有一家代銷店。村民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們,因為從氣質和衣著上來看,就知道我是個有文化的人。幾個小孩子跟在我們身后,對著小唐叫著“新娘子、新娘子”,羞的小唐是一臉的通紅。虞師傅則跟他們開玩笑,對他們說:“小孩子、好孩子。”
  “虞師傅,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還有二里路,我要讓你看一看我們金華最奇特的一棟民居。”
  山路只有兩三尺寬,難怪虞師傅要下車步行。道旁是一條山澗,道旁和田塍上的大豆葉子都已枯黃,那些農民正在山腳的梯田上收獲紅薯和玉米。
  “快到了吧?”小唐問虞師傅。
  “快到了,我們這里這些小溪也有自己的名稱,這一條小溪叫半溪,在它和白沙溪交匯處的村子就叫半溪村,其余也有叫回溪、洞溪、青青小溪的。”
  虞師傅帶我們走過一座用三四根松樹釘連的木橋,對我們說:“就是這里。”我們在一株高大的板栗樹下站著,樹上的板栗有些成熟的已經掉在了地上,裂開了口子。板栗兩旁各種了三株柑橘樹,那柑橘也開始黃熟了。一片用篾片圍成的菜地,里面整齊的種著一畦畦的羅卜、油冬菜,菜地旁有約三五十株毛竹,幾只老母雞正“咯、咯、咯”的在四處覓食,我被這古樸的景致所吸引。
  虞師傅朝那棟青磚黑瓦的老屋內喊了一聲,屋里走出一個五十多歲,中等個子的農民,看著虞師傅陪著兩個穿著時尚的人,他踧踖的站在那里。站了一會,主人似乎回過神來,招呼大家:“快,到屋里坐。”
  一進入客廳,我才知道虞師傅為什么會說這家的房子與眾不同。原來,這是一戶依著山崖洞而建的人家,從前面看,是青磚黑瓦的老屋,走到里面屋頂就是巖石。屋里的擺設也相對簡陋,兩張太師椅,幾張骨牌凳,圍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后面是一個在巖石上敲鑿而成的長方形平臺,當做擱幾用,上面放著兩個熱水瓶,還有一尊關老爺的佛龕,一個石臼里叮咚叮咚的承接著從石頭縫里滲下來的山泉水。虞師傅說:“這一滴水,一年到頭不間斷的滴著,我們這里的人都當它是神水,小孩子出生后,第一次洗澡,大家都來舀去給小孩洗。”說著,虞師傅用手指蘸了一些水在眼睛上擦拭了一下。
  也該張羅午飯了。
  主人到園子里拔了兩顆蘿卜,虞師傅帶來了兩斤肉,小唐拿著蘿卜到門前的山澗里去洗。我也跟著去。頭頂一只蒼鷹在天空上盤旋著,我才發現這一個山洞上面還有一個小的崖洞,那老鷹的窩就筑在里面。
  小唐挽起了袖子,我發現她的手臂是那么的白凈。
  我又往四處張望著,這個叫石巖的小山村只有五戶人家,除了這戶人家外,還有一戶人家的門口坐著一位年老的大娘,其余三戶人家都關著門,對面那個叫嶺腳的小山村也只有七、八戶人家。這和熙熙攘攘的大城市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客人,進來吃飯。”主人招呼大家。
  “反正天氣又不熱,還是把菜端到外面吃吧。”虞師傅說著把菜端到靠近板栗樹下的一個石磨上,主人就像是一個虔誠的老仆,把四尺凳拿出來后,又從屋里拿出了一壺酒。
  “這是藤梨酒,你們嘗嘗。”
  “藤梨是什么梨?”我怎么沒聽說過。
  “就是獼猴桃。”虞師傅說。
  石磨上放著三碗菜,一碗大塊的紅燒肉,一碗煎雞蛋,一碗蘿卜絲炒千張。
  那碗摸上去有些油膩,虞師傅是大碗喝著酒,大塊吃著肉。而小唐呢,是手拿筷子就是不夾菜,可能是嫌這菜不合胃口,也可能嫌露天吃飯不衛生。虞師傅吃到興頭上,解開了外衣的紐扣,腆著肚子,張著那張鯰魚嘴,對主人說:“這許多年,你就一個人過,也沒再娶一個。”
  從見到主人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為他是一位年老的光棍,沒想到他是結過婚的。
  “唉,我一把年紀了,又帶著個孩子,這么窮的地方,誰肯再嫁給我。要不是澹萍來了,給我生了個兒子,我這一輩子真的是一個人過了。”
  “她好像是杭州蕭山那邊人吧?”虞師傅問。
  杭州蕭山的女人會嫁到金華南山這窮山溝里,我愣是不相信,連小唐也好像是發現了一個特大新聞,連連問著:“快講快講,杭州蕭山的女人怎么會嫁到這窮山溝里,該不會是你花錢買的吧,那可是犯法的。”
  “花錢買,哪有那個事情。”
  還是虞師傅向我和小唐講了個大概。那位澹萍姨全名叫萬澹萍,原先是一位教師的妻子,因為丈夫被錯劃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剛成立的山腳初中教書,因為精神上受到過打擊,而過早的離開了人世。那一年澹萍姨三十六歲,帶著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剛好虞師傅的爹,那時還是半溪村的老書記,知道了這件事情,一想到有余叔二十六歲了還未結婚,就問有余叔要不要。”
  “有余,你還要謝謝我爹。”
  怕虞師傅喝醉,小唐到屋里給他盛了一碗飯,又問有余叔:“她比你大十歲,又有兩個兒子,你就不嫌棄。”
  “她不嫌棄我就好了,她可是個有文化的人,她可是念過中學的人,長的又是那么好看。一點也不像咱山里的女人,那么土氣,只有你可以和她比一比。”
  小唐又問:“那她就直接帶著孩子到你家?”
  “那也不是,那時我娘還在世,先是他(虞師傅)的娘來問我娘,問我們愿意不愿意。我娘忙說愿意,一個城里的女人會嫁給我這個山里娃,那也是我的福分。如果再不娶,只能去娶個討飯婆了。”
  有余叔喝了一口酒,潤了潤嘴唇接著說:“我娘給她做了一身新衣,給方文和方才兩人每人也做了一套,家里又擺了兩桌酒,一桌是虞書記和幾個朋友鄰居,一桌是自家人。”
  “那吃完晚飯呢?”虞師傅臉上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吃完晚飯,你娘和我娘還有我兩個姐姐把澹萍陪進了房間。你爹還跟我打趣問我要不要教一下,我正想問你爹要教什么。你娘在你爹后腰上擰了一把,指了指澹萍,輕聲說‘孩子都兩個了,還要教’我娘帶著方文和方才到半溪村我大姐家住。”
  “那整棟房里就只有你們兩個?”老虞是非要問出點什么。
  “是我們兩個,那時候我們這里還沒有電燈。澹萍是很愛干凈的一個人,晚上是一定要洗過臉和腳以后才睡覺,洗過腳后,我們兩個坐在床上,誰也不說話,再后來,我都有些困了。”
  “犯困了又怎樣?”
  “犯困了就脫了衣服睡覺。”
  “脫衣服睡覺,是她幫你脫衣服,還是你幫她脫衣服,還是她教你的吧。”
  虞師傅這么一說,有余叔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起來,小唐捶了虞師傅一拳,說“真不要臉。”又往屋后張望了一下,有余叔指著那用草簾子遮著的小茅屋說:“那就是。”
  我呢,還真想再聽聽他們講一講這一段稀奇的佳話。
  虞師傅說:“該回去了。”
  小唐從那茅屋里出來,撅著嘴,臉紅紅的,大概是聽他倆剛才講的那些話有些害羞。但她是一位結過婚的女人,應該不至于吧。
  虞師傅和小唐要我和他們一起回到鎮里,我是死活也不肯回去。對他們說,我要體驗一下這最淳樸的山野民居生活。其實說句心里話,我是想聽有余叔講他和澹萍姨的故事。
  見我執意要留下,小唐也拿我沒辦法,只是說:“王書記問起來,我該如何回答。”
  “你就說他在這里相了一個女子,以前是杭城的女子嫁到山窩窩里,現在是山里的女子想嫁給省城的大學生,這叫等價交換。”
  我和有余叔將虞師傅和小唐送過了門前的那座木橋。
  有余叔對我說:“清早挖的一擔紅薯我還要挑回來,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忙樂呵著答應。
  有余叔在后腰上扎上一個長方形的中間挖空的刀鞘,將一把柴刀和一把彎刀擦在里面,挑上籮筐,又拿出二條竹鞭,給我一條,說:“山里面草多,這個時節,地上可能還有蛇,你跟在我后面,邊打著地面邊走。”
  有余叔帶上門,也不上鎖,挑上籮筐帶我上路,到了后山,地上的雜木、荊棘很茂盛。
  我問有余叔:“叔,假如這灌木叢中有一只狼,你和我可打得過它?”
  “狗頭熊(狼)以前也有,我十來歲的時候,有天下著小雨,我穿著蓑衣在后山腳下放牛,感覺肩膀上有什么東西按在上面,我還以為是哪位年紀相仿的同伴跟我玩。但我們這里總共十來戶人家,又是下雨天,誰肯出來玩,外面砍柴的人也不會來這里。我心里一想,準是那畜生,這家伙刁滑的很,它想等我一轉身,張著嘴朝我喉嚨處咬來。我死勁掙脫它按在我肩膀上的爪子,它一口咬在我的蓑衣上。還好那天我帶著狼衣刀,我劈頭蓋臉的亂砍一通,它近不了我身。遠處干活的人聽到我的喊叫,趕過來,它就跑進那狼衣叢里了,這畜生現在是沒有了。”
  “狼衣,狼也有衣服”
  有余叔指著遠處那連片的蕨子類植物說:“那就是狼衣,那就是狼的衣服。”又從刀鞘里拿出那把彎刀說:“這就是狼衣刀,現在這個季節,以前正是割狼衣當柴火燒的時候,但現在柴火這么多,也沒人會燒這個了。其實我今天是來挑紅薯的,用不到柴刀和狼衣刀,但這是上山必帶的農具。”
  我發現這叫狼衣的蕨子類植物剛好有半人高,一只狼如果匍匐在里面,是如何也不會被發現的。
  有余叔對我說:“這幾年,在春天它剛發芽的時候,有許多外面的人進山采摘它的嫩芽,用精肉炒著吃,有些曬干后,用骨頭燉著吃,倒是一味很好的山珍。”
  “那澹萍姨喜歡吃嗎?”
  “那個時候,整天的玉米面糊糊,腌蘿卜咸菜,沒有油燒、肉燉,誰愛吃這個。我們山里有句早年人留下的古話叫皇帝吃豬油,大官鄉紳吃豬油,地主老財吃豬油。以前,我們山里的日子是很苦的,解放后,修通了到外面的公路,省的翻山越嶺,大家的日子才好起來,現在是比以前又好多了,只可惜。”
  我知道有余叔想說,只可惜澹萍是享受不到這好起來的生活。
  有余叔帶我來到后山一塊比較平坦的地上,這一塊地被分成好幾戶人家使用,山腳下還有好幾個墳墓。有余叔將番薯撿拾進籮筐,又將番薯藤放進籮筐內,當做豬食用。
  有余叔將我帶到一座周圍的雜草、荊棘都除的干干凈凈的墳前說:“這就是澹萍的墓,她睡在里面已經有十四年了。為了怕野火燒掉墳包上面的草,我一年春、秋兩次將周邊的雜草都翻鋤一遍。”
  “燒掉了不是看上去要清爽一些嗎?”
  “傻孩子,那不是要被人說成是連墳上都不長草嗎。”
  有余叔用手拄著扁擔在澹萍姨的墳前沉思了許久,。似乎又想起了和她在一起那歡快的歲月。
  我也知道,雖然澹萍姨比他大十歲,假如她不嫁給他,他可能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她是他的女人,她是一個讓他成為真正男人的女人,她是一個給他生了兒子的女人,只可惜她已離他而去。
  有余叔從番薯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墳上,我也從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墳上,以此來祭奠澹萍姨,我的杭州老鄉。
  有余叔拿出柴刀,又把狼衣刀給我,要帶我上山走走,他對我說:“杉樹、松樹、茶葉、毛竹是我們山里面主要來錢的農產品,我們山里人也叫它們是四大件,我們這一片毛竹和茶葉種的不是很多,主要還是靠杉樹和松樹。”這下半山很整齊的種著一排排的杉樹,這杉樹身形是那么修長,就像是一個個風度翩翩,分流倜儻的紳士;它們的枝椏上長滿針刺,又像是一群身穿鎧甲的勇士。到了上半山,從這往上,就讓位給松樹了,有余叔從樹枝上摘下幾個卵形,外層似魚鱗狀的樹果子,我記得小時候家里用它來點過煤餅爐。有余叔說:“這馬尾松長的就是慢,而且還愛發松毛蟲病,不比那東北松,十來年就有兩三擔。但奇怪,過了蠶嶺,這東北松就不易成活,如果成活了,長的也不快。”
  我對有余叔說那靠近墳墓旁邊的那十幾株謖謖長松為什么那么粗壯、挺拔。
  “因為那是我們這幾戶人家都有親人埋在它旁邊,沒有把它們砍掉,那十幾株樹,都有上百年了。帶你轉了這么長的時間,也該回去了。”
  有余叔又從樹上摘下幾個松樹果子對我說:“你帶回去玩,這不可以吃也沒多大用處的東西,澹萍倒是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松樹蛋蛋。”
  松樹蛋蛋,多好聽的名字。
  在挑番薯回家的路上,有余叔一言不發。約二里山路,有余叔一個肩頭就擔到家了。
  才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就開始下山了。有余叔將中午未吃完的菜從碗庎櫥里拿出來,熱了一下,又特意的煎了兩個雞蛋。我笨手笨腳的用火鉗夾著狼衣往灶膛內添,卻因為放的離灶口太近,引得火苗直往外串。有余叔忙對我說:“快,我來燒,把火帶出來,就麻煩了。”又將掉在灰膛石上的狼衣也一點點的夾到爐灶里。見幫不上什么忙,我只好走到屋外,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那金烏西墜。頭頂那只蒼鷹又在天空盤旋,它大概也是猶疑不決,是該再出去狩獵一次呢?還是就此回巢休息。
  我走到廚房去問有余叔:“叔,那老鷹會不會來叼雞。”
  “不會,兔子不吃窩邊草,老鷹也不叼和它做鄰居的雞,但是雞覓食走的太遠就不好說了,山里會叼雞的畜生也不少,像黃鼠狼,鬼精的很。”
  有余叔將菜放在桌上,對我說“你要是餓了,就先吃,山娃子這幾天到里面幫人家背木頭,不一定回來吃晚飯。”
  我只顧問澹萍姨的事,卻忘了有余叔那年紀只比我大兩歲的兒子。
  有余叔對我說:“澹萍姨的前夫姓宋,原先是杭州的一個老師,愛舞文弄墨的他有一天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有這么一句:告別了晴朗干燥的冬天,迎來了陰雨連綿的春天。你想想,剛解放的時候,這樣的句子是可以隨便寫的嗎?被有些好事的人告了上去,結果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縣里,縣里再下放到區里。本來他只要在區里面教上兩年,就會把他調回到縣里。可是有一次,全區的干部和教師都去義務植樹,把前些年大煉鋼鐵時砍掉的樹補種回去,可偏偏這宋老師隨口說了句‘種樹南山下,草盛樹苗稀。’澹萍說,他就是那種性格的人。結果卻被人說成是一個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又把他下放到山腳公社剛成立的初中,這宋老師精神上受到一連串的打擊,四十不到就去世了。澹萍帶著兩個孩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有嫁給我這么一回事。”
  有余叔又接著說:“后來我們半溪大隊要辦一所小學,老虞書記經過努力,讓澹萍去當代課老師,澹萍可是個讀過中學的人,一個人教三個年級,再大一點的到山腳完小去讀。山娃子跟著澹萍讀到三年級時,只可惜這時候澹萍走了,山娃的學習成績就下去了,初中還有一個學期未畢業就輟學回家了。后來,又當了三年兵,復員后,他方才哥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可是他嫌工廠里臨時工工資待遇只有正式職工的一半,就回家來幫人背木頭。”
  這時,有余叔拿過一個相框。啊!里面照片中和有余叔結婚時的澹萍姨扎著兩條大辮子,齊眉的劉海,還有如少女般的幾分羞澀,可好看了。另一張是他們家的全家福,方文和方才兩個半大小伙子站在有余叔和澹萍姨后面,約五六歲的山娃子頑皮的躺在有余叔的懷里。另一張彩色照片里的山娃子,顯得很陽光,一點也不像山里的青年。
  “隔壁鄰居和來串門的親戚朋友,看了我們全家合照的這一張,都和澹萍開玩笑,說她有四個兒子,連我也變成了她的兒子。我的名字叫于有余,因為前面有個于,后面有個余,村上人就開玩笑的叫我兩條魚。那時候,澹萍叫我娘嬸,方文和方才又叫我叔,村上人說我們家是處處與眾不同”
  我又看了一眼照片中的澹萍姨,是一種婉嫕賢淑的美,更是一種堅強的美,只可惜命運偏偏愛捉弄人,本來改革開放后,日子就好起來了。”
  “看來山娃是不會回家吃晚飯了,我們自己吃吧。”說完,有余叔將那盤雞蛋放在我面前。吃完飯,有余叔到廚房把雞寨的木門扣上。
  有余叔從鑊灶上方的黑色陶壺內給我倒來洗臉水,對我說:“這個水燒開了喝也有一股煙火味,現在有一種銅罐,可以鑲嵌在爐灶內,我準備來年把灶扒了,也裝上一個。”
  洗完腳,我剛想自己動手,有余叔已經把我的洗腳水給倒了,說:“你晚上就睡山娃的床上吧。”
  我趿拉著鞋走進房間。有余叔將被子敲了又敲:“這是剛鋪的,草席也是新的,墊的稻草也是今年的新稻草。”
  我將鞋子放在了踏床凳上,坐在那張古拙的屏風床上。房內,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顯得有些昏暗,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只能收看中央臺和浙江臺,屏幕上還不時冒出沙沙的雪花。
  “嘭啪”,遠處山谷里傳來了一聲爆竹聲。
  “這是震山神,過了八月半,玉米、番薯、大豆、稻谷就漸漸開始收獲了,來糟蹋的野獸也不少。兔子能把豆子剝的精光,野豬不光吃,還用嘴拱。大家就輪流看護,我是半個月前守了三夜,大家天黑以后放一個炮仗,告訴山神土地,我們來看護莊稼了,叫他們來保佑保佑。澹萍說這世上是沒有神仙鬼怪的,我想也是。說白了,其實是大家在黑夜里孤寂,放個炮仗來壯壯膽,提提神。”
  過了二十點,中央臺放的是連續劇《三國演義》第一集,有余叔邊剝豆子邊和我說:“曹操打敗關羽后,把貂蟬許配給關羽,關老爺認為她是紅顏禍水,就決心殺了她。有天晚上,貂蟬正在賞月,關老爺從背后看去,是那么俏麗的一個女子,看的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也掉了下來,剛好掉在了貂蟬的影子上,結果把貂蟬殺死了。老一輩人說,貂蟬是殺不死的,只除非砍在她的影子上。我想,那么好看一個女子,誰忍心殺了她。我們這里夫妻倆吵架,妻子認為丈夫無能、懦弱,就罵他是番薯,丈夫認為妻子狐媚,就罵她是貂蟬。”
  “那你和澹萍姨吵架時也這么罵嗎?”
  “我和澹萍可是從未吵過架,因為她是個識字的女人,因為她是個外面的女人,我敬著她。她呢,認為我娘和我對方文和方才兄弟兩個好,有不順心的時候,也謙讓著。那時候,日子是苦,可山里人,玉米面、番薯干,有力氣種去就是了,一家人,日子也過的去。”
  我又問:“那澹萍姨和貂蟬哪個好看?”
  “那當然是澹萍,貂蟬只是戲里才有,澹萍倒是跟我過了十二年。”
  “那你現在就不想她嗎?”
  “那當然想,想的時候,就看看她用過的梳子,看看她的照片,有時候看看她穿過的衣服,褲————”一說到這,有余叔馬上住了嘴。
  有余叔泡了兩杯茶,又接著說:“我好歹還是有過女人的,可山娃今年二十六歲了,在山里,這樣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我們半溪大隊連同幾個自然村,從解放起,就三百來人上下。以前還有女子嫁進來,可現在只有嫁出去的,要想蠶嶺外面的女子嫁進來,想都不要想。像我們這種山路到頭的小山村,娶個媳婦真跟登天一樣難。我尋思就讓山娃去做個上門女婿吧,實在沒有,就是到那些沒了丈夫的女人家里招贅也行。”
  有余叔的要求是夠低的,我也知道,山里的孩子,要么讀書出去有出路,要么當兵出去有出路。否則,這窮山僻壤的,娶個媳婦還真難。
  “今天還好,晚上不停電,我們山里人,晚上聽聽廣播,看看電視,早早就睡覺,你也睡吧。”有余叔說完,從外面拎進一只木頭做的尿桶,帶上門出去。
  我打量了一下這黑黢黢山洞里的房間,這一間是山娃住,另一間是有余叔住,中間用木板隔著。這屏風床,床頭柜看上去可能比有余叔的爺爺年紀還要老。
  我脫了衣服躺在床上,關了電燈。這山里的夜晚真是寂靜,我在這生疏的床上反復的睡不著。倒是過了一段時間,那些看護莊稼的農夫放的鞭炮聲,或遠或近的傳來,給我壯了壯膽,我把被子蒙在頭上,為自己白天的魯莽決定而后悔。我將記住這個夜晚,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迷迷糊糊覺得自己是以前的一位闊少爺,家里在我還是個青蔥少年的時候就給我娶了個媳婦,這新娘也比我大幾歲。拜堂成親后,在紅燭高照的新房里,我揭開了新娘的頭巾。發覺這新娘有點像澹萍姨,但更像唐君愛。我握著新娘子的手,輕輕的撫摸著,她害羞的別過臉去,我慢慢的將她擁入懷中。
  “嘭啪”在寂靜的山坳里,鞭炮聲特別的響亮。
  崖壁上滲下的水正叮咚叮咚的滴在石臼里。我正想披衣而起,叫醒有余叔陪我去看看月光下的山野,去看看明月松間照,去看看清泉石上流。卻又想起了一句詩句“古道狐成怪,山深鬼做人。”一想到這,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躺在墊著稻草的屏風床上,心想,這是有余叔家里最好的床,澹萍姨是他最愛的女人,那么她生病,病死也應該在這張床上。但是澹萍姨死的時候,年紀還不到五十歲,怎么就會早早的離開人世呢?好在明天還有半天時間,趕緊問個究竟,也不虛此行。我迷迷糊糊又閉上了眼睛,迷糊之中,只覺得此時房門已被打開,一個披著頭發的白衣女子正向床邊走來,面色是那么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難道這就是澹萍姨的鬼魂嗎?
  “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嘭啪”,又一聲爆竹聲,我睜開眼睛看了看,屋里已經有些亮光了。那些看護莊稼的守夜人是想告訴山神土地,天亮了,他們要回家去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屋外。山里的早晨有些清涼,但空氣是格外的好,我狠吸了幾口清新的空去。我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著對面嶺腳村晨炊時的幾縷青煙。我突發奇想,在這空曠的山谷里,我將斫一床古琴,烹一壺香茗,吟誦上幾首古詩,去做一個世外高人。
  我走到廚房,有余叔正在燒稀飯,他用火鏟鏟出燒過的狼衣灰,用爪籬把飯撈出,放在陶罐內,把陶罐放在灰膛內,上面和四周都鋪上狼衣灰。另一個罐子內,是昨天剝的青豆和肉,旁邊是用木柴的炭火煨著,有余叔將番薯放在鍋內,又洗凈了兩個雞蛋放進鍋里。
  我忽然覺得肚子一陣難受,大概是剛才在屋外受涼了,我捂著肚子,跑進豬圈旁邊用草簾遮著的茅房。那毛坑只不過是在地上挖了一個坑,豬圈里的糞水也流進坑內,那坑上面左右兩邊都平放著兩段木頭,那坑內的糞水滿滿的,蹲下去,如果不小心,那糞水就會濺到屁股上。難怪昨天唐君愛上完廁所會紅著臉,皺著眉頭出來。
  上完廁所,我問有余叔:“人們說山里面的人上廁所是不用紙的,那是真的嗎?”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山里還沒通公路,買東西不方便,大家就把篾片刮的精光,拿來用。現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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