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發布時間:2017-05-16  編輯:admin 手機版
  我在
  文/張曉風
  那天早晨,天無端的晴了,使人幾乎覺得有點不該。昨天才剛晴過,難道今天如此運氣再晴一天?那陣子被風風雨雨折磨怕了,竟然連陽光也不敢信任起來。我對丈夫說:“我今天要到大屯山那一帶去,主要目標是夢幻湖。”他一時尚未醒透,等他搞清楚,我已經帶好四個橙子、兩片面包和一個蛋走到門口了。一個人對著湖水枯坐,覺得天地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湖水淺淺盈盈,只可惜不見當年的水鳥群了。不知為什么參禪的人總喜歡“面壁”,其實“面水”不是更好嗎?水似柔而剛,似無而有,不落形象而又容納萬象。看了一上午的湖水,忽然起了興致,大模大樣的走到“地熱利用研究中心”,敲了門。開門的人帶我去看地熱溫室里種的花。玻璃花房十分美麗,小小的非洲紫羅蘭一盆盆開滿一屋子。“那是蟹爪蘭嗎?”我一轉頭叫起來,“怎么現在就開了?”“這里暖和,它至少要比山下早開一個月。”
  我走過去看那嬌艷的紅,覺得整個花的精神仿佛都是給地熱催出來的,一份來不及的美。“這盆蟹爪蘭,如果你喜歡,就帶回去吧!”我一時欣喜若狂,雖然每一個花攤上都能買到蟹爪蘭,但這一盆不同,它是從神奇的魔術場里搬來的啊,它比全城的花開得都要早,早整整一個月呢!我跳上車子,坐上我最喜歡的車前的位置,整片青山一路相送,我怔怔地看那蟹爪蘭,想來它的名字取得真貼切,這花開的時候,硬是有一份橫行霸道的美呢。
  幾乎每到春天,我就要嫉妒畫家一次,背著畫架四處跑,仿佛看起風景來硬是比我們多了一種理由,使我差不多要自卑了。不能畫春天就吃一點春天也是好的。前些日子回娘家去看父母,早上執意要自己上菜場買菜。說穿了哪里是什么孝心,只不過想去看看屏東小城的蔬菜。一路走,一路看綠莖紅根的菠菜,看憨憨白白的胖蘿卜,看紫得癡愚的茄子,以及仿佛由千百粒碧玉墜子組成的苦瓜……而最終,我選了一把叫“過貓”的春蕨,興沖沖拿回家炒了。想想那可能就是伯夷所食的薇,不覺興奮起來,我把那份興奮保密,直到上了飯桌才宣布:“爸爸,你吃過蕨類沒有?”“吃過,那時在云南的山里逃難,云南人是吃蕨的。”當然,想來如此,云南如此多山多澗多煙嵐,理當有鮮嫩可食的蕨。“可是,在臺灣沒吃過。”“喏,你看,這盤便是了,叫‘過貓’,很好吃呢!”“奇怪,怎么叫‘過貓’?”爸爸小聲嘀咕。“可是,我就是喜歡它叫過貓。”我心里反駁道。它是一只頑皮小野貓,不聽話,不安分,卻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宜于在每一條山溝上跳為竄去,處處留下它頑皮的足跡。吃新上市的蔬菜,總讓我感到一種類似草食運物的咀嚼的喜悅。對不會描畫春天的我而言,吃下春天似乎是唯一的補償吧!
  爬著陡峭的山路,不免微喘,喘息仿佛是肺部的饑餓。由于餓,呼吸便甜美起來,何況這里是山間的空氣,有浮動著草香花香土香的小路。這個春天,我認真地背誦野花的名字——“南國薊”、“昭和草”、“桃金娘”、“鼠麴草”、“蘭花蓼”、“通泉草”、“龍葵”、“睫穗蓼”、“紫花藿”、“香薊”……但可恨的山野永遠比書本豐富,此刻我仍然說不出鼻孔里吸進的芬芳有些什么名字。有一種小花,白色的,匍伏在地上,毫無章法的亂開一氣,它長得那么矮,恍如剛斷奶的孩子,猶自依戀著大地的母懷,暫時不肯長高,而每一朵素色的花都是它爛漫的一笑。初春的嫩葉照例不是淺碧而是嫩紅,狀如星雨的芒萁蕨如此,尖苞如紡錘的雀榕如此,柔枝紛披的菩提如此。想來植物年年也要育出一批“赤子”,紅通通的,血色充沛的元胎。終于,我獨坐下來,不肯再走了,反正“百草千花寒食路”,春天的山是走不完的。整個山只專寵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女子,所有的天光,所有的鳥語,所有新抽的松蕊,所有石上的水痕,所有俯視和仰視的角度,所有已開和未開的花,都歸我一個人獨享——只因為我在。
記得小學三年級時,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的青山,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凄涼,因為好朋友都在學校,而我偏不在。于是,開始喜歡點名,老師叫了學生的名字,學生大聲回答:“在!”清脆而響亮的聲音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里。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長大了迷上旅行,每到山水勝處,總想舉起手來回一聲:“我在。”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己“只能出現于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天神的存在是無始無終浩浩莽莽的無限,而我是此時此際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覺。
  在路旁坐久了,忽然從石頭上蹦來一只土色的小蚱蜢,停在我的袖子上。我穿的衫子恰好也是自己喜歡的土褐色,想必這只今春才孵化的糊涂小蚱蜢誤以為我也是一塊巖石吧?想到這里,我忽然端肅起來,一動也不敢動,并且非常努力地扮演一塊石頭,一時心里只覺好笑好玩,竟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動,不要動,這只小蚱蜢剛出道,它以為你是巖石,你就當巖石好了——免得打擊它的自信心。”相持了幾分鐘,小蚱蜢還是跳走了,不知它臨走時知不知道真相,它究竟是因停久了覺得沒趣才走的?還是因為這巖石居然有溫度,有捶鼓式的音節自中心部分傳來而恐懼不安才走的?不管怎么說,至少它一度視我為巖石,倒也令人自慰。懷著獨擅專寵的竊喜,我一面步下山徑,一面把整座山的豐富密密實實地塞在背袋里。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講清楚。
  我曾手植一株自己,在山的巖縫里。而另一方面我也盜得一座山,挾在我的臂彎里。挾泰山以超北海,其實也不難呢。如果你聽人說,今年春天我在山中走失了,至今未歸,那句話也不算錯。但如果你聽說有一座山忽然化作“飛去峰”,杳然無蹤,請相信,那也是絲毫不假的,而且,說不定它正是被我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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