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分享的是聞一多的《十一年一月二日作》題目雖然是日期,但此中情味只有讀了才知道,讓我們看看閻延文先生的精彩賞析吧
哎呀!自然底太失管教的驕子!
你那內蘊的靈火!不是地獄底毒火,
如今已經燒得太狂了,
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軀殼。
你那被愛蜜餞了的肥心,人們講,
本是為滋養些嬉笑的花兒的,
如今卻長滿了愁苦底荊棘——
他的根已將你的心越捆越緊,越纏越密。
上帝啊!這到底是什么用意?
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底秘密,
你真是生活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對你偏是那樣兇殘:
你看!又是一個新——好可怕的新年!——
張著牙戟齒鋸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進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鉆!
高步遠蹠的命運
從時間底沒究竟的大道上踱過;
我們無足輕重的蟻子
糊里糊涂地忙來忙去,不知為什么,
忽地里就斷送在他的腳跟底……
但是,那也對啊!……死!你要來就快來,
快來斷送了這無邊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殘忍,乃在我要你時,你不來,
如同生,我不要他時,他偏存在!
黑色的死亡,宣告著蓬勃生命的終極,它使一切愛的理想與熱情化為烏有,使靈魂歸于茫茫無期的沉寂。對于死亡的恐懼幾乎是人類有生俱來的體驗,人們排斥它,痛恨它,避忌它,更有人虔誠祈求,默默苦行,以求長生不老。
然而,詩人聞一多在《十一年一月二日作》這首詩中卻一反幾千年的世俗理念,熱情贊美死的形象,呼喚它的到來。不求生而喚死,這在常人眼中也許是反常得近乎癲狂的舉動,但對渴望自由、痛恨現實污穢的詩人來說,卻是一次最痛快淋漓的發泄,最鮮明果絕的反叛。在詩作中,詩人首先以浪漫奔放的筆調;刻畫了一副兇殘荒誕的現實景象,這里危機四起,時時面臨著崩潰和毀滅:“你那內蘊的靈火”“如今已經燒得太狂了,/只怕有一天要爆炸了你的軀殼。”這里黑白顛倒,痛苦和災難浸漬著一切,愛與美被拋入萬劫不變的魔宮,“那被愛蜜餞了的膽心”,“如今卻長滿了愁苦底荊棘,”心靈被關閉,自由的思想被鎖住,“你的根已將你的心越捆越緊,越纏越密。”在現實黑暗冷酷的羈絡中,稍有正直之心,不愿同流合污的人,都處于一種進退維谷走投無路的境地。“但生活對你偏是那樣兇殘:/你看!又是一個新年——好可怕的新年!——/張著牙戟齒鋸的大嘴招呼你上前;/你退既不能,進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鉆!”這既體現了詩人藝術化的象征手段,更是他郁積已久,終于不得不一吐為快的切身感受。因為處身在無邊的黑夜,追求光明的人才成為時代的叛逆,不能容身于現實世界。在這樣的處境中,只有被真理喚醒的勇于搏擊的人,才能頂住一切壓力,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艱難行走,而以聞一多當時的思想狀況來看,他至多不過是一個清醒的憤世者。他還沒有找到抵抗現實的思想武器,因而也就無法毅然行動,躋身于追求光明的戰斗者行列。
但是,相對于那些戰斗者而言,詩人的感受更加敏銳,詩人的思索更加深切。他沒有找到鋒銳的刀劍,卻將現實與自我的矛盾推向生與死的哲理化高度。詩人悲憤地看到,蕓蕓眾生在悠悠時光的車輪下,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蚊子”,“糊里糊涂忙來忙去,不知為什么”更何況那總與正義和清貧為敵的“高步遠蹠的命運,”肆無忌憚地“從時間底沒究竟的大道上踱,”隨時準備將螻蟻般的生命“斷送”在死的腳前。詩人痛恨于這種不公平的現象,更痛恨于這種沒有正義、沒有光明,沒有歡樂也沒有和平的現實世界。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剛毅的詩人不禁產生了“吾與汝偕之”的斗志。他以“五四”青年徹底的不妥協的精神,熱切呼喚“死”的來到,“你要來就快來,/快來斷送了這無邊的痛苦!”轟毀黑暗現實是詩人最強烈的欲望,因此他不惜以死相拚,渴望冰與火共同的毀滅。他與郭沫若的《天狗》,《鳳凰涅槃》有著異曲同工的內蘊,充分體現了五四時期反傳統、反封建的,激昂奮進的時代精神。
(閻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