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詩歌成就頗高,獨(dú)具“雅正沖淡”的神韻,寫出了不少留存后世的名詩,并對嶺南詩派的開創(chuàng)起了啟迪作用。
【張九齡寫的詩詞賞析】
湖口望廬山瀑布水
張九齡
萬丈紅泉落, 迢迢半紫氛。
奔流下雜樹, 灑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 天清風(fēng)雨聞。
靈山多秀色, 空水共氤氳。
湖口即鄱陽湖口,唐為江州戌鎮(zhèn),歸洪州大都督府統(tǒng)轄。這詩約為張九齡出任洪州都督轉(zhuǎn)桂州都督前后所作。
張九齡在此之前,有一段曲折的經(jīng)歷。開元十一年(723),張說為宰相,張九齡深受器重,引為本家,擢任中書舍人。開元十四年,張說被劾罷相,他也貶為太常少卿。不久,出為冀州刺史。他上疏固請改授江南一州,以便照顧家鄉(xiāng)年老的母親。唐玄宗“優(yōu)制許之,改為洪州都督,俄轉(zhuǎn)桂州都督,仍充嶺南道按察使”(《舊唐書·張九齡傳》)。這是一段使他對朝廷深為感戴的曲折遭遇。驟失宰相的依靠,卻獲皇帝的恩遇,說明他的才德經(jīng)受了考驗。為此,他躊躇滿志,在詩中微妙地表達(dá)了這種情懷。
這詩描寫的是廬山瀑布水的遠(yuǎn)景,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手法,取大略細(xì),寫貌求神,重彩濃墨,渲染烘托,以山相襯,與天相映,寫出了一幅雄奇絢麗的廬山瀑布遠(yuǎn)景圖;而寓比寄興,景中有人,象外有音,節(jié)奏舒展,情調(diào)悠揚(yáng),賞風(fēng)景而自憐,寫山水以抒懷,又處處顯示著詩人為自己寫照。
詩人欣賞瀑布,突出贊嘆它的氣勢、風(fēng)姿、神采和境界。首聯(lián)寫瀑布從高高的廬山落下,遠(yuǎn)望仿佛來自半天之上。“萬丈”指山高,“迢迢”謂天遠(yuǎn),從天而降,氣勢不凡,而“紅泉”、“紫氛”相映,光彩奪目。次聯(lián)寫瀑布的風(fēng)姿:青翠高聳的廬山,雜樹叢生,云氣繚繞。遠(yuǎn)望瀑布,或為雜樹遮斷,或被云氣掩住,不能看清全貌。但詩人以其神寫其貌,形容瀑布是奔騰流過雜樹,瀟灑脫出云氣,其風(fēng)姿多么豪放有力,泰然自如,三聯(lián)寫瀑布的神采聲威。陽光照耀,遠(yuǎn)望瀑布,若彩虹當(dāng)空,神采高瞻;天氣晴朗,又似聞其響若風(fēng)雨,聲威遠(yuǎn)播。末聯(lián)贊嘆瀑布的境界:廬山本屬仙境,原多秀麗景色,而以瀑布最為特出。它與天空連成一氣,真是天地和諧化成的精醇,境界何等恢宏闊大。《易·系辭》:“天地氤氳,萬物化醇。”此用其詞,顯然寄托著詩人的理想境界和政治抱負(fù)。
但總起來看,詩中所寫瀑布水,來自高遠(yuǎn),穿過阻礙,擺脫迷霧,得到光照,更聞其聲,積天地化成之功,不愧為秀中之杰。這不正是詩人遭遇和情懷的絕妙的形象比喻嗎?所以他在攝取瀑布水什么景象,采用什么手法,選擇什么語言,表現(xiàn)什么特點(diǎn),實則都依照自己的遭遇和情懷來取舍的。這也是本詩具有獨(dú)特的藝術(shù)成就的主要原因。既然瀑布景象就是詩人自我化身,則比喻與被比者一體,其比興寄托也就易于不露斧鑿痕跡。
作為一首山水詩,它的藝術(shù)是獨(dú)特而成功的。乍一讀,它好象只是在描寫、贊美瀑布景象,有一種欣賞風(fēng)景、吟詠山水的名士氣度。稍加吟味,則可感覺其中蘊(yùn)激情,懷壯志,顯出詩人胸襟開闊,風(fēng)度豪放,豪情滿懷,其藝術(shù)效果是奇妙有味的。“詩言志”,山水即人,這首山水詩是一個成功的例證。
望月懷遠(yuǎn)
張九齡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 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 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 還寢夢佳期。
這是一首月夜懷念遠(yuǎn)人的詩。起句“海上生明月”意境雄渾闊大,是千古佳句。它和謝靈運(yùn)的“池塘生春草”,鮑照的“明月照積雪”,謝朓的“大江流日夜”以及作者自己的“孤鴻海上來”等名句一樣,看起來平淡無奇,沒有一個奇特的字眼,沒有一分點(diǎn)染的色彩,脫口而出,卻自然具有一種高華渾融的氣象。這一句完全是景,點(diǎn)明題中的“望月”。第二句“天涯共此時”,即由景入情,轉(zhuǎn)入“懷遠(yuǎn)”。前乎此的有謝莊《月賦》中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后乎此的有蘇軾《水調(diào)歌頭》詞中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都是寫月的名句,其旨意也大抵相同,但由于各人以不同的表現(xiàn)方法,表現(xiàn)在不同的體裁中,謝莊是賦,蘇軾是詞,張九齡是詩,相體裁衣,各極其妙。這兩句把詩題的情景,一起就全部收攝,卻又毫不費(fèi)力,仍是張九齡作古詩時渾成自然的風(fēng)格。
從月出東斗直到月落鳥啼,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詩中說是“竟夕”,亦即通宵。這通宵的月色對一般人來說,可以說是漠不相關(guān)的,而遠(yuǎn)隔天涯的一對情人,因為對月相思而久不能寐,只覺得長夜漫漫,故而落出一個“怨”字。三四兩句,就以怨字為中心,以“情人”與“相思”呼應(yīng),以“遙夜”與“竟夕”呼應(yīng),上承起首兩句,一氣呵成。這兩句采用流水對,自然流暢,具有古詩氣韻。
竟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誰呢?是屋里燭光太耀眼嗎?于是滅燭,披衣步出門庭,光線還是那么明亮。這天涯共對的一輪明月竟是這樣撩人心緒,使人見到它那姣好圓滿的光華,更難以入睡。夜已深了,氣候更涼一些了,露水也沾濕了身上的衣裳。這里的“滋”字不僅是潤濕,而且含滋生不已的意思。“露滋”二字寫盡了“遙夜”、“竟夕”的精神。“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兩句細(xì)巧地寫出了深夜對月不眠的實情實景。
相思不眠之際,有什么可以相贈呢?一無所有,只有滿手的月光。這月光飽含我滿腔的心意,可是又怎么贈送給你呢?還是睡罷!睡了也許能在夢中與你歡聚。“不堪”兩句,構(gòu)思奇妙,意境幽清,沒有深摯情感和切身體會,恐怕是寫不出來的。這里詩人暗用晉陸機(jī)“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兩句詩意,翻古為新,悠悠托出不盡情思。詩至此戛然而止,只覺余韻裊裊,令人回味不已。
歸燕詩
張九齡
海燕雖微眇, 乘春亦暫來。
豈知泥滓賤, 只見玉堂開。
繡戶時雙入, 華堂日幾回。
無心與物競, 鷹隼莫相猜。
這是一首詠物詩。所詠的是將要?dú)w去的燕子,卻并沒有工細(xì)地描繪燕子的體態(tài)和風(fēng)神,而是敘述和議論多于精工細(xì)雕的刻畫,如不解其寄托的深意,便覺質(zhì)木無文。然而,它確是一首妙用比興、寓意深長的詠物詩。
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七引《明皇雜錄》,說張九齡在相,有謇諤匪躬之誠。明皇怠于政事,李林甫陰中傷之。方秋,明皇令高力士持白羽扇賜焉。九齡作《歸燕詩》貽林甫。從上面所記本事推知,這首詩應(yīng)寫于張九齡被罷相的前夕。作者是唐玄宗開元年間的名相,以直言敢諫著稱。由于李林甫等毀謗,玄宗漸漸疏遠(yuǎn)張九齡。開元二十四年,張被罷相,《歸燕詩》大約寫于這年秋天。
詩從海燕“微眇”寫起,隱寓詩人自己出身微賤,是從民間來的,不象李林甫那樣出身華貴。“乘春亦暫來”句,表明自己在圣明的時代暫時來朝廷做官,如燕子春來秋去,是不會久留的。中間四句,以燕子不知“泥滓”之賤,只見“玉堂”開著,便一日數(shù)次出入其間,銜泥作窠,來隱寓自己在朝廷為相,日夜辛勞,慘淡經(jīng)營。“繡戶”、“華堂”和“玉堂”,都是隱喻朝廷。末句是告誡李林甫:我無心與你爭權(quán)奪利,你不必猜忌、中傷我,我要退隱了。當(dāng)時大權(quán)已經(jīng)落在李林甫手中,張九齡自知不可能有所作為,他不得不退讓,實則并非沒有牢騷和感慨。劉禹錫《吊張曲江序》說張被貶之后,“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詞草樹,郁郁然與騷人同風(fēng)。”這是知人之言。用這段話來評《歸燕詩》同樣是適合的,《歸燕詩》就是“托諷禽鳥”之作。
這首律詩對仗工整,語言樸素,風(fēng)格清淡,如“輕縑素練”(張說評張九齡語)一般。它名為詠物,實乃抒懷,既寫燕,又寫人,句句不離燕子,卻又是張九齡的自我寫照。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主要就表現(xiàn)在他選擇了最能模寫自己的形象的外物──燕子。句句詩不離燕子,但又不黏于燕子,達(dá)到不即不離的藝術(shù)境界。
(劉文忠)
賦得自君之出矣
張九齡
自君之出矣, 不復(fù)理殘機(jī)。
思君如滿月, 夜夜減清輝。
《自君之出矣》是樂府詩雜曲歌辭名。賦得是一種詩體。張九齡摘取古人成句作為詩題,故題首冠以“賦得”二字。
首句“自君之出矣”,即拈用成句。良人離家遠(yuǎn)行而未歸,表明了一個時間概念。良人離家有多久呢?詩中沒有說,只寫了“不復(fù)理殘機(jī)”一句,發(fā)人深思:首先,織機(jī)殘破,久不修理,表明良人離家已很久,女主人長時間沒有上機(jī)織布了;其次,如果說,人去樓空給人以空虛寂寥的感受。那么,君出機(jī)殘也同樣使人感到景象殘舊衰颯,氣氛落寞冷清;再次,機(jī)上布織來織去,始終未完成,它仿佛在訴說,女主人心神不定,無心織布,內(nèi)心極其不平靜。以上,是對事情起因的概括介紹,接著,詩人便用比興手法描繪她心靈深處的活動:“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古詩十九首中,以“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行行重行行》)直接描摹思婦的消瘦形象,寫得相當(dāng)具體突出。這里,詩人則用團(tuán)的皎皎明月象征思婦情操的純潔無邪,忠貞專一。她日日夜夜思念,容顏都憔悴了。宛如那團(tuán)團(tuán)圓月,在逐漸減弱其清輝,逐漸變成了缺月。“夜夜減清輝”,寫得既含蓄婉轉(zhuǎn),又真摯動人。比喻美妙熨帖,想象新穎獨(dú)特,饒富新意,給人以鮮明的美的感受。整首詩顯得清新可愛,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
感遇十二首(其一)
張九齡
蘭葉春葳蕤, 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 自爾為佳節(jié)。
誰知林棲者, 聞風(fēng)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 何求美人折?
九齡遭讒貶謫后所作的《感遇》詩十二首,樸素遒勁,寄慨遙深。此為第一首,詩以比興手法,抒發(fā)了詩人孤芳自賞,不求人知的情感。
詩一開始,用整齊的偶句,突出了兩種高雅的植物──春蘭與秋桂。屈原《九歌·禮魂》中,有“春蘭與秋菊,長無絕兮終古”句。張九齡是廣東曲江人,其地多桂,即景生情,就地取材,把秋菊換成了秋桂,師古而不泥古。蘭桂對舉,蘭舉其葉,桂舉其花,這是由于對偶句的關(guān)系,互文以見義,其實是各各兼包花葉,概指全株。蘭用葳蕤來形容,具有茂盛而兼紛披的意思,“葳蕤”兩字點(diǎn)出蘭草迎春勃發(fā),具有無限的生機(jī)。桂用皎潔來形容,桂葉深綠,桂花嫩黃,相映之下,自然有皎明潔凈的感覺。“皎潔”兩字,精煉簡要地點(diǎn)出了秋桂清雅的特征。
蘭桂兩句分寫之后,用“欣欣此生意”一句一統(tǒng),不論葳蕤也好,皎潔也好,都表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生命活力。第四句“自爾為佳節(jié)”又由統(tǒng)而分。“佳節(jié)”回應(yīng)起筆兩句中的春、秋,說明蘭桂都各自在適當(dāng)?shù)募竟?jié)而顯示它們或葳蕤或皎潔的生命特點(diǎn)。(“自”當(dāng)“各自”解,“爾”當(dāng)“如此”解,即代表“葳蕤”和“皎潔”。)這里一個“自”字,不但指蘭桂各自適應(yīng)佳節(jié)的特性,而且還表明了蘭桂各自榮而不媚,不求人知的品質(zhì),替下文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作了伏筆。
起首四句,單寫蘭桂而不寫人,但第五句卻用“誰知”突然一轉(zhuǎn),引出了居住于山林之中的美人,即那些引蘭桂風(fēng)致為同調(diào)的隱逸之士。“誰知”兩字對蘭桂來說,大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覺。美人由于聞到了蘭桂的芬香,因而發(fā)生了愛慕之情。“坐”,猶深也,殊也。表示愛慕之深。詩從無人到有人,是一個突轉(zhuǎn),詩情也因之而起波瀾。“聞風(fēng)”二字本于《孟子·盡心篇》,其中說:“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挕^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張九齡就把這章中的“聞風(fēng)”毫不費(fèi)力地拉來用了,用得這樣恰如其分,用得這樣自然,用得這樣使讀者毫不覺得他在用典故,這也是值得一提的。
最后二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何求”又作一轉(zhuǎn)折。林棲者既然聞風(fēng)相悅,那末,蘭桂若有知覺,應(yīng)該很樂意接受美人折花欣賞了。然而詩卻不順此理而下,忽開新意。蘭逢春而葳蕤,桂遇秋而皎潔,這是它們的本性,而并非為了博得美人的折取欣賞。很清楚,詩人以此來比喻賢人君子的潔身自好,進(jìn)德修業(yè),也只是盡他作為一個人的本份,而并非借此來博得外界的稱譽(yù)提拔,以求富貴利達(dá)。全詩的主旨,到此方才點(diǎn)明;而文章脈絡(luò)也一貫到底。上文的“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與這里的“草木有本心”互為照應(yīng);上文的“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又與“美人折”同意相見。這最后十個字,總結(jié)上文,滴水不漏。
古體詩而只寫八句,算是短小的了,而張九齡在寥寥短章中,獅子搏兔,也用全力。詩前二句是起,三四句是承,五六句是轉(zhuǎn),七八句是合,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而且做到了意盡詞盡,無一字落空。表現(xiàn)形式上,運(yùn)用了比興手法,詞意和平溫雅,不激不昂,使讀者毫不覺得在詠物的背后,講著高雅的生活哲理。
感遇十二首(其四)
張九齡
孤鴻海上來, 池潢不敢顧。
側(cè)見雙翠鳥, 巢在三珠樹。
矯矯珍木巔, 得無金丸懼?
美服患人指, 高明逼神惡。
今我游冥冥, 弋者何所慕!
這是一首寓言詩,大約是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李林甫、牛仙客執(zhí)政后,詩人被貶為荊州刺史時所寫。詩中以孤鴻自喻,以雙翠鳥喻其政敵李林甫、牛仙客,說明一種哲理,同時也隱寓自己的身世之感。二年后詩人就去世了,這首詩該是他晚年心境的吐露。
詩一開始就將孤鴻與大海對比。滄海是這樣的大,鴻雁是這樣的小,這已經(jīng)襯托出人在宇宙之間是何等的渺小了。何況這是一只離群索處的孤雁,海愈見其大,雁愈見其小,相形之下,更突出了它的孤單寥落。可見“孤鴻海上來”這五個字,并非平淡寫來,其中滲透了詩人的情感。第二句“池潢不敢顧”,突然一折,為下文開出局面。這只孤鴻經(jīng)歷過大海的驚濤駭浪,何至見到區(qū)區(qū)城墻外的護(hù)城河水,也不敢回顧一下呢?這里是象征詩人在人海中由于經(jīng)歷風(fēng)浪太多,而格外有所警惕,同時也反襯出下文的雙翠鳥,恍如燕巢幕上自以為安樂,而不知烈火就將焚燒到它們。
而且,這一只孤鴻連雙翠鳥也不敢正面去看一眼呢!“側(cè)見”兩字顯出李林甫、牛仙客的氣焰熏天,不可一世。他們竊據(jù)高位,就象一對身披翠色羽毛的翠鳥,高高營巢在神話中所說的珍貴的三珠樹上。可是,不要太得意了!你們閃光的羽毛這樣顯眼,難道就不怕獵人們用金彈丸來獵取嗎?“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這兩句,詩人假托孤鴻的嘴,以溫厚的口氣,對他的政敵提出了誠懇的勸告。不憤怒,也不幸災(zāi)樂禍,這是正統(tǒng)儒家的修養(yǎng),也就是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然后很自然地以“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這兩句,點(diǎn)出了全詩的主題思想,忠告他的政敵:才華和鋒芒的外露,就怕別人將以你為獵取的對象;竊據(jù)高明的地位,就怕別人不能容忍而對你厭惡。這里“高明”兩字是暗用《左傳》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的典故,但用得很渾成,使讀者不覺其用典,即便不知原典,也無妨于對詩句的欣賞。
忠告雙翠鳥的話,一共四句,前兩句代它們擔(dān)憂,后兩句正面提出他那個時代的處世真諦。然則,孤鴻自己將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呢?它既不重返海面,也不留連池潢,它將沒入于蒼茫無際的太空之中,獵人們雖然渴想獵取它,可是又將從何處去獵取它呢?“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純以鴻雁口吻道出,情趣盎然。全詩就在蒼茫幽渺的情調(diào)中結(jié)束。
這首詩開始四句敘事,簡潔干凈,第五句“矯矯珍木巔”句中的“矯矯”兩字,上承“翠鳥”,下啟“美服”;“珍木巔”三字,上承“三珠樹”,下啟“高明”。可見詩人行文的縝密。后六句都是孤鴻的獨(dú)白,其中四句對翠鳥說,二句專說鴻雁自己。“今我游冥冥”句,用“冥冥”兩字來對襯上文的“矯矯”兩字,迭字的對比呼應(yīng),又一次顯出了詩人的細(xì)針密縷。這首詩勁煉質(zhì)樸,寄托遙深。它借物喻人,而處處意存雙關(guān),分不出物和人來,而且語含說理和勸誡,頗得詩人敦厚之旨。
感遇十二首(其七)
張九齡
江南有丹橘, 經(jīng)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 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 奈何阻重深!
運(yùn)命唯所遇, 循環(huán)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 此木豈無陰?
讀著張九齡這首歌頌丹橘的詩,很容易想到屈原的《橘頌》。屈原生于南國,橘樹也生于南國,他的那篇《橘頌》一開頭就說:“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其托物喻志之意,灼然可見。張九齡也是南方人,而他的謫居地荊州的治所江陵(即楚國的郢都),本來是著名的產(chǎn)橘區(qū)。他的這首詩一開頭就說:“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其托物喻志之意,尤其明顯。屈原的名句告訴我們:“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可見即使在南國,一到深秋,一般樹木也難免搖落,又哪能經(jīng)得住嚴(yán)冬的摧殘?而丹橘呢,卻“經(jīng)冬猶綠林”。一個“猶”字,充滿了贊頌之意。
丹橘經(jīng)冬猶綠,究竟是由于獨(dú)得地利呢?還是出乎本性?如果是地利使然,也就不值得贊頌。所以詩人發(fā)問道:難道是由于“地氣暖”的緣故嗎?先以反詰語一“縱”,又以肯定語“自有歲寒心”一“收”,跌宕生姿,富有波瀾。“歲寒心”,一般是講松柏的。《論語·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劉楨《贈從弟》:“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張九齡特地要贊美丹橘和松柏一樣具有耐寒的節(jié)操,是含有深意的。
漢代《古詩》有一篇《橘柚垂華實》,詩中說橘柚“委身玉盤中,歷年冀見食”,表達(dá)了作者不為世用的憤懣。張九齡所說的“可以薦嘉客”,也就是“冀見食”的意思。“經(jīng)冬猶綠林”,不以歲寒而變節(jié),已值得贊頌;結(jié)出累累碩果,只求貢獻(xiàn)于人,更顯出品德的高尚。按說,這樣的嘉樹佳果是應(yīng)該薦之于嘉賓的,然而卻為重山深水所阻隔,為之奈何!讀“奈何阻重深”一句,如聞慨嘆之聲。
丹橘的命運(yùn)、遭遇,在心中久久縈回,詩人思緒難平,終于想到了命運(yùn)問題:“運(yùn)命惟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看來運(yùn)命的好壞,是由于遭遇的不同,而其中的道理,如周而復(fù)始的自然之理一樣,是無法追究的。這兩句詩感情很復(fù)雜,看似無可奈何的自遣之詞,又似有難言的隱衷,委婉深沉。最后詩人以反詰語氣收束全詩:“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人家只忙于栽培那些桃樹和李樹,硬是不要橘樹,難道橘樹不能遮陰,沒有用處嗎?在前面,已寫了它有“經(jīng)冬猶綠林”的美蔭,又有“可以薦嘉客”的佳實,而“所遇”如此,這到底為什么?《韓非子·外儲說左下》里講了一個寓言故事:
陽虎對趙簡主說,他曾親手培植一批人才,但他遇到危難時,他們都不幫助他。
因而感嘆道:“虎不善樹人。”趙簡主道:“樹橘柚者,食之則甘,嗅之則香;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只樹桃李而偏偏排除橘柚,這樣的“君子”,總不能說“慎所樹”吧!
杜甫在《八哀·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一詩中稱贊張九齡“詩罷地有余,篇終語清省。”后一句,是說他的詩語言清新而簡練;前一句,是說他的詩意余象外,給讀者留有馳騁想象和聯(lián)想的余地。讀這首詩我們不就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當(dāng)時朝政的昏暗和詩人坎坷的身世嗎!這首詩平淡而渾成,短短的篇章中,時時用發(fā)問的句子,具有正反起伏之勢,而詩的語氣卻是溫雅醇厚,憤怒也罷,哀傷也罷,總不著痕跡,不露圭角,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