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
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
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
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
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
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
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16、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
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
但不妨在我的身外。
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
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
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17、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
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
也總得自己一擲我身中的遲暮。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
現在沒有星，
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
青年們很平安，
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
正與希望相同!
18、暖國的雨，
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
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
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
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
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
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
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
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
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
蝴蝶確乎沒有;
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
我可記不真切了。
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
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
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19、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
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
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
因為不成功，
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
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
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
終于分不清是壺還是羅漢，
然而很潔白，很明艷，
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
整個地閃閃地生光。
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
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涂在嘴唇上。
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
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
20、北京的冬季，
地上還有積雪，
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
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
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
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
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
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
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
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的模樣。
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
早的山桃也多吐蕾，
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
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
我現在在哪里呢?
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
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
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21、燈火漸漸地縮小了，
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
石油又不是老牌的，
早熏得燈罩很昏暗，
鞭爆的繁響在四近，
煙草的煙霧在身邊：
是昏沉的夜。
22、我閉了眼睛，
向后一仰，
靠在椅背上;
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踝上。
我在蒙朧中，
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23、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
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
錯綜起來象一天云錦，
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
同時又展開去，
以至于無窮。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
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
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
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
隨著每一打槳，
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
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
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
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
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
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
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24、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這是高大的冰山，
上接冰天，
天上凍云彌漫，
片片如魚鱗模樣。
山麓有冰樹林，
枝葉都如松杉。
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
25、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
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
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
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
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我看見有一個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
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
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