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想要達到的樣子
我心中的母親,用一切美麗的詞匯來堆砌都不為過。靈秀清明、溫婉從容,人淡如菊,善良賢惠,知書達理這幾個詞尤為貼切。
母親的這一生,像許多普通的中國婦女一樣,為了一個平凡的家庭,操持了一輩子。沒有豐功偉績,也沒有卓越功勛。但這樣的一生,就像我們隨筆書寫下的一篇篇散文,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別具匠心的修辭,有的只是陳年日子里愛的痕跡和烙印,刻在兒女們的心里,滋養著我們在外漂泊的孤單靈魂;更像一道明媚的陽光,不論我們在外打拼的境況多么凄苦、陰暗,只要想起有媽在,前路就變得溫暖、光明。
母親今年78歲。一輩子沒讀過書,據說只參加了幾天的掃盲班,勉強認得自己的名字和幾個有限的阿拉伯數字。但這并不妨礙母親在我心中知書達理的明媚形象。
母親出生在舊社會,6歲被收到我家來當“童養媳”,16歲同我爸圓的房(其實就是結婚同居)。所以,母親的童年、少年,其實是在我們家度過的。奶奶只生了一個閨女——我的姑姑。我的父親是從大爺爺(爺爺的哥哥)那里過繼過來的。那個年代,一個家庭如果只有一個孩子,那便是少得可憐。所以收了母親這個“童養媳”,爺爺奶奶便把我母親也當親閨女一樣養著,寵著,疼著。雖沒條件上學,但卻按著舊社會淑女的標準,認真細致照看著,培養長大。
農村長大的母親,沒粘染半點鄉村野婦的彪悍氣息。母親善良,一生與人為善,與人說話都是輕言細語,從來不曾高聲嚷嚷,更別說暴粗口。在我的印象里,母親從來沒有與鄉里領居拌過嘴,與父親更是沒有紅過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直呼父親的名字,偶爾叫一聲他爹,聲音里都藏著閃躲與羞澀。母親的心中,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的一切是神圣不可侵犯,哪怕是名字。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到母親的骨子里。三從四德。母親一輩子謙卑地活著,心甘情愿地付出,忘了自我。20xx年父親走了,母親沒有哭天嗆地,更沒有逢人就掉眼淚地訴說。只是在父親走后的那幾個月里,悄悄地瘦了十多斤,說了一句我這輩子也忘記不了的話。“你在廣西也回來了,小微(我的女兒)從加拿大,在地球的那一邊,那么遠也回了,只有你爹,去了就怎么回不來!”
奶奶活到93歲去逝,母親就乖巧順從地服侍了幾十年。奶奶生性耿直要強,心腸好卻脾氣大。有什么事就直接熱鍋爆豆子——噼里啪啦。碰上好脾氣的母親,從不直接對抗,總是溫和地笑。事后,奶奶就心里過意不去,人前人后夸著母親的各種好。這讓母親很是受用。小小的委屈換來人前的夸贊,母親認為是值得的`。
奶奶一生愛玩,也會玩。打麻將,打紙牌,無所不能。我還記得,奶奶愛玩一種長條形狀的紙牌,黑白的畫面,有月亮彎有向上的,也有向下的,是我一直沒看懂的紙牌,奶奶卻會玩。奶奶常常招幾個牌友在我家打牌,白天打牌要管飯,如果是晚上打夜了,母親還得半夜起來煮一餐宵夜給牌友們吃了,才肯散去。而這一切母親都做得平淡從容,毫無怨言。
母親自己從不玩牌,更別說,也不讓我們這些孩子們玩牌。記得有關打牌的事,有一次和母親提過。
“媽,您平時沒事兒,也去跟蘭嬸子和好姨她們打打麻將嘛。”
“我到死也不會去碰那些個東西的。”
“那您當初侍候奶奶她們打牌,怎么侍候得那么好。”
“那不同,待客是禮數,參與就是認同”
原來,母親骨子里是不認同玩牌的。母親雖然不懂得用“玩物喪志”這樣的文雅詞匯來教導我們,但母親的這些理念卻是根深蒂固。不認同打牌,自己便不會去參與。不認同一件事,卻能以禮待客,讓我難以置信。也只有母親,對奶奶的孝道里除了孝還有順,明事理,笑臉迎客,淡定從容,不遷情,不遷怒。用她的行動,為我們做著最閃光的榜樣。
xx年,農村土地分配到戶。家里包括奶奶父母親還有我們五個孩子,一共是八人個的土地。最大的哥哥也不到20歲,還在學校讀書,父親一直是在外做木匠,也少種田地。于是田地里的活就全落在母親一人的肩上。母親卻從來不急不燥,寧愿一個人慢慢來,也舍不得讓我們幾個孩子幫忙。哪怕是我們放農忙假,只要我們說一句,我的作業沒還沒做完,母親就會淡淡地笑著說,那你把作業做完再來做事,從來不驗證我們要求的真假。在母親的心里,讀書比天大,讀書是無上光榮的一件事,怎么能因為田里的一點莊稼誤了‘大事’呢。
印象里的母親,農忙的時候在忙,農閑的時候依然忙。寒冬臘月時節,農村的婦女老少,不是串串門、打麻將,就是打打毛衣做做針線,只有母親,總是變著戲法子搗鼓些東西到九江去賣,補貼家用。或是屋前屋后的老南瓜,或是雪地里摘下的小白菜,再或者是九月天里淹好的咸菜。
九江市離我的老家十里地左右。那年月,賺的都是辛苦錢,不管多重的東西多遠的距離,都是肩挑人扛。賣得最多的東西,是母親頭天晚上磨好的米漿,凌晨做成米粑,蒸好后切成棱型的均勻方塊,用干凈的白布和棉絮包裹好,四五點鐘趕到九江街上,賣給晨起上班的人們。待米粑轉到買主的手上,依然還是熱氣騰騰。
早上八九點鐘以后,母親就又轉回來了,一點不耽誤一天的活計。母親從街市回來的筐里,是我姐妹們里最歡樂的期待。有時候是一些爛水果,有時候是城里特有的早點果子;偶然,也會帶回來一兩塊的確良布。意味著我們又有新衣服穿了。(PS:物質匱乏的年代,農村人只舍得買一點爛水果,因為便宜,削了爛的部分還能吃)
隔壁的蘭嬸就無比地羨慕;怎么東枝姐就比我們會扯布呢?孩子們穿的一個個都那么漂亮。
其實蘭嬸不知道,我們的衣服,母親都幫著勤洗,勤換,有些衣服母親還用米水漿洗過,或者用鹽水浸過。這樣,我們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來就比別人的衣服有型,色彩也靚麗些。
母親就是用這樣的方法,讓我們家在缺少勞動的情況下,過得一點也不比別人差,而且還能活著更加干凈、體面。
母親的一生沒有經歷什么大風大浪,如果非要算,我們家蓋房子和隔壁四爹家吵架的那次應該算是。我家蓋房子,隔壁四爹硬說我家占了他們的宅地基。奶奶和四爹一家吵得不可開交,幾次被氣暈過去;父親是個忠厚老實人,氣得直擺頭,我們小孩子看到這
架勢,嚇得直哭,母親卻沒有參與。母親一生不和人爭吵,奶奶當家的日子,也從來沒作過主。只有那次,母親第一次作了主,當了家。讓!
全村人都同情母親的善良與軟弱,自發地來幫我們家抬本已建好屋基。(那時候,農村房子是木架結構)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每每我們回老家,母親一樣不忘讓我們探望一下四爹四媽。
我就問媽,咋就能不記仇呢?
媽就淡淡地說,時間就是最好的見證。再強的人也爭不過時間,天大的事,在時間里也該淡了。
母親不是什么俠義兒女,母親卻能深明大義,一笑泯恩仇。
我的脾氣急,遇事就難冷靜。孩子叛逆期,我和孩子經常干仗。母親就在中間當和事佬。
“有話好好話,不要發脾氣。”
“怎么能不發脾氣,這次考試成績,一落千丈。”
“考差就考差了,讓孩子下次再來。”
“您知道什么呀,都快要中考了,再這么掉下去,怎么上重點中學?”
“不還沒到中考么,你發脾氣也解決不了問題”
“媽,您別摻和,我跟您說不清”
“我有老糊涂么?總是跟我說不清”母親慢慢說完這句話,黯然轉身走了,不再跟我理論。
留下我一人在那兒發愣。
‘跟您說不清’是我對母親推脫的口頭禪。顯然,我的口不擇言是傷著母親了。一場戰爭沒有平息,卻又燃起了另外的一場紛爭,這讓我措手不及。
剛剛還是只咆哮的獅子,瞬間就滅了火焰。
這讓我想起當年。小時候,我每次拿期考試成績單回來,母親從來都不急切地問結果,只在勞作或閑聊之余問一句這次考的怎么樣?如果回答還不錯,母親便會應一句,不錯不錯,繼續保持。如果回答是說考得不理想,母親也同樣是輕描淡寫的回一句,沒有關系,下次努點兒力。
母親教育我們幾孩子,從來都不曾正兒八經地說教,更不可能發脾氣或咆哮。處理任何事情,母親總是用簡單的一兩句話語解決。言詞中除了關愛便是滿滿的信任,而且不帶丁點兒壓力。像春天的細雨,也像冬日的暖陽,溫暖而又舒適,讓人受用。現在想來,這是一種無聲的力量,像是我們身邊最常見的最柔軟的水,無處不能抵達,無處不能浸潤,無論面對怎樣堅硬的抵抗,都能施力量于無形中。這大概是人世間最高明的一種說教,訓化于無形中,潤物細無聲。比我的發脾氣、咆哮效果要強得多。
我訕訕地摸到廚房幫忙。母親正在精心細致地串牙簽肉。這是孩子愛吃的一道菜,我常常特意為孩子做。年邁的母親竟然也學會了。
“媽,您老現在也和我一起,精心為孩子準備飯菜,可這么多年,我卻從沒為您特意準備過什么,您不吃醋吧”
母親微微一笑,“怎么會為這個計較。現在生活,比起往年,不缺吃,不愁穿的,是在天堂了”
言外之意是滿滿的幸福和感激。
饑荒的年月,我家的米飯里經常摻紅薯。但每餐盛給我們的都是白米飯,卻少見紅薯。今天想來才明白,為什么那個時候,母親總在廚房忙到很晚才有空吃飯,吃上飯了,又不肯上桌。原來,母親是不想讓我們看見她碗里盡是紅薯;故意拖延著時間吃飯,只是想讓我們吃飽了,她再吃剩下的。
母親的愛是無形的,浸潤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卻又那么的不著痕跡,沒有壓力和桎梏。
我家大姑子前些年比較困難,我家公公就硬性攤派給倆個兒子(我老公兄弟倆)每家拿出十多萬,給她在小城里買了個房子。如今,大姑子的生活條件也好了,各方面的條件甚至比我們都好,但她絕口不提還錢這岔事。
我的心理有些不平衡。書上都說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十多萬并不是一個小數目。有一次跟母親提到這事,母親講不出太多的道理,只說“給都給了,不還就算了”
“當年是為了幫她,現在她條件好了,卻裝聾作啞。”
“你開不了那口,就只能算了,總不能吵架。”母親不支持我為了這筆錢鬧把關系鬧生分的程度,也絕不會有我們只支持婆家卻沒支持娘家的狹隘思想。“古書上都說了,支援別人的人,只會越來越富,伸手向別人要錢的人,一輩子只會受窮。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
母親講不出什么高深的理論,但這質樸的話語里包含了一個真理。記得國學大師翟鴻燊說過,一個人的格局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發展前景。那個在買電影票的時候總是自行車鎖不好的,那個在買單的時候總是上廁所溜號的,那個在關鍵時候就找不到人的人,終究,他人生的路也會越走越窄,朋友也會越來越少。時刻撥弄自己小算盤,占得了眼前的小利益,終不過是一葉障目,擋住了未來發展的路。應了紅樓夢里王熙鳳的判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母親這輩子從不計較得失,村里修個什么路呀,建個什么學校呀,母親捐錢可是掏得最快的。母親總是說,前人載樹,后人乘陰;有益后人的事,我們要多做。母親就是如此的質樸。母親信佛,虔誠到骨子里。不認得字,佛經大悲咒卻能背得差不多。如今上了年紀,母親用別人玩牌的時間,常到村里的佛堂里去掃佛臺,或靜坐、或念經,與青燈相伴。母親講不出什么高深的理論,只說,多做功德,于后人是有益的。
浮澡的這一代人,我們總是在說要清修靜養,休悟憚心,母親卻用她的行動,默默地做著這一切。盡管母親做這些只有一個最簡單的目的,那就是希望他的子女都能家庭和美,一生平安。
母親常說,舉頭三尺有神靈。用現在的哲學觀唯物論似乎可以推翻這個理論。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一種精神信仰,一種精神寄托。佛教里的因果報效,六道輪回,都是些勸人積德行善的理念,母親正是用這些理念,教育著我們。
村里有一個九十多歲高齡的大爺,孤身一人。每次我們回村里,母親總不忘交待我們給老人一些錢。敬老,行善也是母親教給我們人生的重要一課。
前頭屋里的大姐,常常羨慕母親的三個閨女(我們姐妹三人)都嫁到了好婆家。大姐嘴里的好婆家是指,與婆家人好相處,不嘔氣,不斗嘴,沒有雞毛蒜皮的是是非非。母親笑而不答,卻悄悄地跟我說,你們有婆家善待,那是因為你們都不計較得失錢財,大姐以前就是計較人,比較挑剔,如果相處不包容,挑三揀四,你說還能相處怎樣?
上次同學聚會,順便又回家看看母親。78歲的母親,身板挺直,精神依然不錯。見我又拎回了些東西,就張羅著東家送一點,西家分一點,自己僅留其中的一點點。我心里犯嘀咕。
“媽,這么貴的東西,您怎么都送人了呢”
“你們幾個常給我買,上次的東西還存著呢,鄰里鄰居地,有些往來是正常的”。
其實我知道,母親在意的并不是一點東西,母親更喜歡是兒女們孝敬她的一種感覺。母親把這些東西當作勛章,開心地在鄰居面前顯耀呢。瞧,我孩子又給帶東西了;瞧,閨女又給買補品了……
前幾天打電話給母親,問哥哥的羊養得怎樣了。母親沒有直接回答羊的情況,卻嘆氣說,兩個月下來,你哥哥瘦了不少。說哥哥為了到處收集山羊過冬飼料,都操持得瘦了不少。
這是年近八十的母親,依然在為五十多歲的兒子操心。這大概就是天下所有的母親,不管孩子是否長大,走得多遠,飛得多高,那個行程里,一定帶有母親關愛牽掛的一顆心,一定。
今年搬了新房子,我跟母親說,明年再接母親來我家住。母親卻總是推脫說,不去了,再不去了,都快八十的人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這么大年紀怎么能老在外面到處跑呢。其實我知道,母親是怕我們麻煩,母親不識字,來住一次都是要我們接和送,母親不想給我們添麻煩。每次給錢母親,母親都會推辭不要。總是叨念,沒有給我們創留下什么,又怎么能拖累我們太多呢。
我善良的母親,處處為別人著想,跟自己的子女都要客氣。
母親的五個孩子,除了大哥一家在身邊,其余的兄弟姐妹都在外謀生活。我在廣西上班,一年也難得回老家一兩次,每每電話里表達自己的愧疚和歉意,母親卻總是很理解我們,說生活不容易,年輕人該忙年輕人的事情,有個電話報平安就行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一生沒經歷什么波瀾。沒有浪漫的愛情,沒有奢華的婚姻,只在油鹽柴米的日子里,生性恬淡,優雅自律,活成了我努力想要達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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