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勵志:爸媽的債務

發布時間:2017-01-30  編輯:cong 手機版

   感恩勵志:爸媽的債務

  小學二年級,某同學父母離婚了,他兩邊住,父母大概出于內疚,給他零花錢格外多,爺爺姥姥也時常到校門口送錢送零食。所以他總是錢花不完的樣子,兜里永遠揣著五香瓜子,一下課就去買冰棍。而多數同學和我一樣,一星期也吃不上一根。那會我六歲,很羨慕,總盼著爸媽早日離婚。

  我能支配的財產就是可丁可卯的早餐費。所以有時為了買心儀的文具,或者課間到租書店看小人書,只好不吃早餐了。我經常搞不懂,為什么我們一家人總是在辛辛苦苦種植各種蔬菜,還養豬、兔、雞、鴨,卻過得比別人家窘迫。而且照料這些牲畜,占用了我所有的課余時間,導致我沒有踏實玩耍過哪怕一個下午。外出也都是偷偷摸摸的,多半會很快被父母找到,用比較嚴厲的方式帶回家。回家除了完成作業,爸媽還安排了高出兩個年級的課程給我學。余下的時間則要幫家里干活。倒霉的是如果考試不是第一還要挨揍。

  院里的同齡孩子正在熱衷拉幫結派的歲數,我透過窗口看他們嬉鬧,卻少有跟他們相處的機會;偶爾加入游戲時,很自然能感受到一種不算嚴重的孤立氣氛包圍著我。幸好我對此比較麻木,天性里對獨處也并不反感,總能在任何狀況下思索出點樂趣來愉悅自己。比如挨我媽揍的時候,打著打著我就走神了,忘記鞭子正抽在身上,突然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就笑了起來……

  父母近乎嚴酷的管束,一方面是受到持續的望子成龍的饑餓感驅使,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哥和姐都在北方求學,家里的經濟壓力巨大。日常的活計太多,需要我參與勞作。重活干不了,有些事情還是能幫上忙的,比如養兔。

  三年級那年,來了幾個蕭山商人,在縣廣場擺了很大排場收兔毛,價格相對工資來說高得離譜。全縣人民沸騰了。可當地人連長毛兔都只在掛歷里見過,何況兔毛。很多人動了心,也只能扼腕嘆息。媽聽說后連忙去咨詢。這些人主要是賣種兔的,但是承諾回收兔毛,有多少要多少,價格從優。這喜訊給媽打了一針強心劑。

  不過一問種兔價格,心就涼了半截。一對種兔五百元,當時爸媽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這怎么買得起。媽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得可怕,問清對方停留時間后,火急火燎回家想法籌款。親朋也多是窮人,生活摳摳縮縮糊口都很勉強,到最后沒轍了,只好想辦法貸款。幾番折騰,終于搞起了家庭養殖業。

  爸花了幾個星期來打兔籠,木頭做架、竹條做框。一排籠子分上中下三層,每層籠底騰出高約十五厘米的隔段。在隔段里,前高后低斜搭一片油氈,用來接糞便。油氈下沿接一根對剖去節,凹槽向上的毛竹,每根毛竹也有坡度,它們一組一組指向更低的幾根毛竹,然后又匯總到最后通往糞池的那棵毛竹。這個排糞系統和瑤寨的引水系統異曲同工。橢圓的兔子糞,會從籠底竹片的縫隙間滴溜溜漏下來,落到油氈上,滾到毛竹槽里。馬不停蹄地滾啊滾,經過曲折跌宕的旅程,一直滾到了糞池子里,省了很多的清潔工作。

  因飼養用心得當,幾對種兔很快生了很多兔仔;但我們沒經驗,頭幾胎兔嬰被產后情緒失控的兔媽媽咬死了不少。父母心疼不已,此后每逢臨產前幾夜,他們就坐立不安,不敢睡覺,隨時打著電筒去查看。

  作為養兔菜鳥,我們不知道兔子有磨牙的習性。養過兔子的人明白,嚙齒類動物的牙生生不息,一直在長,每一天都需要磨牙,否則會變成獠牙,這樣一來,兔籠就遭殃了。沒幾天,很多兔籠就被啃得千瘡百孔,兔房里大小白兔四處亂竄,身上沾滿灰,成了黑兔。它們連門和墻磚都嚓嚓地啃。不得已,爸媽只好再借錢來買鐵絲網補漏。錢不多,鐵絲網有限,不夠全換,爸只好每個籠子里綁一塊木頭供它們磨牙,而且每天都要巡查有沒有快咬斷的地方,一旦發生趕緊補上。

  最多時候,家里養了整整一百只長毛兔,兔籠統占大半個家。我的小房間也被征用了,我就搬到客廳沙發上睡。爸怕我滾下來,擺幾張椅子擋住。院子里的兩排兔籠上要釘一層油氈防雨,下面掛一盞25瓦的燈泡。昏黃的光線總在微微顫動,照得兔子眼睛發出紅幽幽的光。等兔子吃完,再挨個籠子關燈。

  春季,每天中午放學,要跟媽去田壩打兔草。一人拎一個竹籃子,她的大,我的小。一前一后沿著田埂隨意走,看哪里的野豌豆茂盛就停下來,埋身進田壟里去薅。經常腳蹲麻了,站起四望,只見無盡的油菜花鋪滿茫茫田野,看不到我媽。我跳起來尖聲喊:“媽,我在這,你在哪呀!”她不一定會從哪個方位冒出來,沖我招手:“快來,這邊多得很。”

  我們一把把往籃子里拼命塞兔草,壓得實實的,以至于回家路上,倆人都得偏著身子走路。時間一長,手勒疼了拎不動,要用手肘彎勾住籃把,用腰頂住籃框借一借勁兒,這樣身子就更偏了。兩人衣褲沾滿了嫩黃色的油菜花粉。春季雨足,時常還會渾身濕透。

  初夏,開始引水種稻,田壩里的雜草都被鏟掉,澆灌成了水田。成片的野草沒了,我們只能順著高高低低的田埂,挖些殘留在上面的蛤蟆草和奶漿菜,還有蒲公英。溪流的水宕里還有一蓬蓬的夕陽菜,人也可以吃的。這些東西稀稀拉拉不成規模,比春天少了許多。

  為了裝滿竹籃,我們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得遠,覆蓋的范圍越來越大。有時候要走好幾里,翻過鐵路,快到了犀牛望月。五里橋的珍珠井附近我們也去過,還有毛竹掩映的抹賴村。因為打兔草,我對近郊的地理非常熟悉,為往后逃課找逍遙去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秋冬季節草木枯敗,家里不能讓兔子餓著,只能買回來一麻袋一麻袋的胡蘿卜,切成丁兒,拌一點買來的豬飼料喂兔子。

  兔子的身體一天天鼓了起來,毛越來越長,收獲的時刻要到來了。不過剪兔毛也非易事,不小心會剪到兔皮。兔子很溫順,疼了,顫抖一下,眼神還是一貫的清澈。但,也有發火的時候,我們都被疼急了的兔子咬過多次。開始一下午剪不到兩只,到后來一個小時能搞定一只。兔毛一層層攤平放紙箱里,怕生蟲子還放了樟腦丸。

  積攢到一定數量的時候,媽給蕭山寫信,希望他們能盡快過來收兔毛。對方回信說你們先攢著,明年我們一定過去收,我們培育出了新品種,兔毛質量更好,產毛率更高,你們要不要買。小地方的人就是好騙,輕易就相信了。爸媽又繼續貸款買了幾次。

  可年復一年,對方總是把我們的希望推到明年。爸媽焦急萬分,卻也束手無策。此時家里兔子越來越多,不得不又打了好幾層籠子。一天天,那么多兔嘴張著等吃,資金壓力擺在眼前,靠工資補貼兔食根本不現實,只好另謀他路。

  媽手巧,會刺繡會縫紉,在養兔之前,她就在懂行的人幫忙牽線下,做背帶找人代售。養兔之后,爸媽更是拼了命地做背帶,那時他們倆已經熬得瘦骨嶙峋,精神狀態卻依舊強勁。

  背帶是背孩子用的,造型有點象風箏里的沙燕,有臂展和尾簾。四角縫上粗棉繩,把小孩裹在后背,四條粗繩繞身前,斜打十字綁,孩子背得很貼身,不影響行動,最適合勞動人民帶嬰幼兒。背帶表層是繡片,繡片和里襯中間墊有硬布殼,制作工序繁雜瑣碎,很耗時。背帶只在趕場那天銷售,五天趕一場。

  媽每場之間要完成幾床背帶,這是很艱巨的任務,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有些工序需要爸和我幫忙配合才行。一家人每天都為這些事情起早貪黑,況且爸媽要教課,這些活只能分配到夜里。所有的時間都塞滿了,沒有一絲空隙。

  為了省電,家里只亮一盞七瓦的燈管,我們仨就擠在范圍有限的燈光下各自忙碌。我做作業,爸備課,媽一直埋頭刺繡,繡針穿過繃圈上的布料,持續發出一種單調的軟軟的悶響。

  爸備課完畢,趕緊幫媽用糯米做的漿糊把繡片貼到布殼上壓緊。媽馬不停蹄地踩縫紉機,沿著繡片布殼邊緣,細針扎一圈用作滾邊的布條,為了省布料,布條盡量裁得很窄,這就給滾邊增添了難度。最后把一塊一塊貼好繡片布殼縫成型,在背面縫上藏青色的棉布里襯,就完工了。專職從事背帶制作的,基本一場出兩床。同一時限里,爸媽能在工作之余制作出三床甚至四床,不得不說是一種奇跡。

  記憶中,他們幾乎每天凌晨才睡覺。我很多次在趕場那日的凌晨醒來,仍然看到爸媽在埋頭苦干。他們要趁黎明前完成,在其它老師起床前,送到紀念塔市場的徐姨家,由她代售。那個年代,感覺老師搞副業是不正常的,遭人非議,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那時的每一個夜晚,我都覺得很漫長,而爸媽卻覺得太短暫。他們會時不時瞟一眼鬧鐘,嫌它走得太快。眼看要到送貨時間,有些尚未完工,媽很悵惘,眉頭緊鎖。爸也顯得憂心忡忡,把已完成的背帶疊在一起,用床單包住,斜挎在肩上。媽給他開門,目送他在夜色中遠去,然后準備接下來的用料。每次爸送回來,倒頭就睡,天快亮了。

  媽對自己手藝有很高的要求,稍有空閑就收集漂亮的圖案,琢磨如何加工出繡。所以我家的背帶炙手可熱,很快就能出手。徐姨說,經常一早就有人來等她開門買背帶。媽聽了很高興很得意,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幾只手,多做幾個。

  如果遇到爸第一節有課的日子,媽就不準他去送了,讓他對好鬧鐘抓緊睡覺。然后搖醒我,讓我陪她去。爸送我們出門。先是叮囑幾句,再擰開暗鎖的栓,提起門輕輕關上,又無聲無息放回鎖栓,擔心關門聲音大了,吵醒其他人家。

  我還沒醒透,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媽已經挎好了背帶,牽住我的手,一前一后踩進黑暗中。一路要穿過我們小學、大塘邊、黎家巷、自來水廠、小東門、菜行,大多路段沒有路燈,只能憑經驗下腳。有時候踩滑了石塊,媽會壓低嗓門責怪我粗心。到她腳滑的時候,則會罵:什么狗屁路。她才不會責怪自己呢。我們一路低聲說笑,媽跟我講封神榜、水滸、楊家將。經常說楊宗保比你大一點就帶兵打仗了,說得我熱血沸騰。

  那時候瀝青路很少,幾乎都是煤渣路,我穿著媽做的硬塑底布鞋,腳底沙沙,使我們經過的一條條小巷都顯得異常空曠。我們從未在路上遇到過人,清潔工還沒上班。因此整個路程有種穿越秘境的感覺,模模糊糊的寂靜世界,似是而非的熟悉。

  來到紀念塔,輕輕叩徐姨家的門,朝門縫里低喊兩聲。有時候徐姨還沒起,我倆就抱著背帶,在門口站一會,看著黑洞洞的天。等徐姨一手系著衣裙開門,笑臉迎我們進去,互相交待幾句,我們就離開了。回到家,天麻麻亮。媽問我自己煮面吃行不行,我答應著,她就伸手撫撫我的小平頭,笑一笑,打著長長的哈欠去睡了。

  有天媽要給縫紉機穿線,半天穿不進去,她的暴脾氣又上來了,動作越來越激烈。爸說你歇一歇,我來。爸本來視力就不好,招手讓我去試試,這下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我得意揚揚,媽回報我幾個白眼,不過還是舒心地笑了。打那以后,凡是給縫紉機穿線都是我來,后來連穿繡針線也歸我了。我經常趴在一邊看媽做針線,耳濡目染之下,也學會了繡背帶這個活。尤其是戳絨環節,又快又勻,成了一個頗受倚重的幫手。

  我也琢磨一些其他的生錢辦法。暑假,聽說墨水廠回收墨水瓶,我很動心,靸著一雙大拖鞋,撅了根樹枝,到處扒拉踅摸。夏天野草真高,我正在師范教室窗下的草叢里扒來扒去。肖老師看見了問我在干啥,我說抓蛇呢。他哈哈笑:傻崽啊,你不曉得打草會驚蛇咩。一路笑哈哈回了家。我也轉過身來偷笑:你才笨呢,居然看不出我在找墨水瓶,真以為我敢抓蛇吶。

  養兔失敗后,飼養重心轉移到了豬圈。每天上學前我拎個空桶到食堂門口,接學生們午飯的剩飯菜,放學后順道拎回家喂豬。剛開始,天天滿桶;后來別的老師也開始養豬,接剩飯的桶就日漸增多,最后學校周邊的居民也來了。總共十幾個木桶鐵皮桶,參差雁行。資源這樣的緊張,只能靠斗智斗勇了:是放在女生還是男生宿舍,放食堂門口還是路上。每天午餐晚餐時間,我都在思索如何能讓我家的飯桶脫穎而出,然而效果都不理想。甚至有缺德的,趁我不在,把我桶里的料倒進自己的桶。

  一而再再而三,我的怒氣終于突破了臨界點,把那家伙抓了個現行,當他的面砸了他的桶,因此不得不打一場不分勝負的架,引來無數嘻哈加油的圍觀者,像押了注一樣,歡騰一片。從地上爬起來的我,裹了一身泥,沮喪地拎著半桶潲水往家走,心說要挨揍了。沒想到父母卻意外地平靜,讓我趕緊去換干凈衣褲好吃飯。

  光靠剩菜剩飯喂豬是不夠的,還是以飼料為主,因此有的豬還沒有養大,就不得不賣給豬肉販子,否則沒錢繼續買飼料。我陪爸去買過兩次飼料,一起推著借來的板車走了很久。飼料廠在郊區,火車站還往南。出入飼料廠的人看上去都很粗鄙,農戶居多,還有蹲在一邊抽煙,嬉笑打趣等活的零工。爸外形比較文弱,穿著白襯衫,出現在里面很顯眼。

  但他干活不落人后,很麻利地爬到麻袋堆積成的小山上,一鏟一鏟把以糠為主的飼料往麻袋里裝,扎好口,再一袋袋扛下來,碼在板車上,壘得很高,再用粗麻繩前后捆住兩道。自己動手能省出一兩塊錢。旁邊一群零工噴著煙笑道:“唉,累死累活省這點錢,不值得嘛,陸老師。”爸也不說話,笑笑,繼續捆緊了繩子,打出一個圈,掛在肩膀上,腳一蹬,就上路了。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兩人蓬頭垢面,卻是說說笑笑地,回了家。

  夏天,榕江西瓜上市了,看到滿街的西瓜片,媽靈機一動,要是把西瓜皮切碎熬爛,應該也能當豬食吧。當天晚上,她就帶著我出門了,依然是一人一個竹籃子,沒多久就撿回兩籃。果不其然,豬沒有拒絕西瓜皮的意思,也可能是這些家伙不挑食,看上去吃得很高興。于是每天晚上我做完作業后,就和媽上街去了。后來爸總結出經驗,用通火釬子彎成鉤子狀,往西瓜皮上一挖,就叼上來了,省了不少彎腰的力氣,也不臟手。

  養豬、做背帶的同時,養兔生涯還在延續著,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兔子的繁殖能力如同爆炸一般,成長的速度也非常驚人,小兔兩三個月就開始產毛。兔毛如雨后春筍,已經堆積如山,一到雨季,怕生霉,還要生炭火驅趕潮氣。爸媽一天天機械地重復著喂養兔子的流程,心里很焦慮,卻又無可奈何。蕭山那邊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脫,最后徹底失去了音訊。

  媽絕望之下,不得不狠心作了決定,送一些兔子給愿意養的人,剩下的吃掉,否則人都要餓死了。殺兔伊始,真是心如刀割。媽讓爸動手,自己躲到房間里哭去了。我抱著待宰的兔子也哭得說不出話來。

  燉熟的兔肉端上來時,我們三個相顧無語,無力持箸。養兔幾年,家里一貧如洗,很少吃肉,沒錢買。這盆香噴噴的兔肉居然引不起我的食欲。或許我已經習慣了蔬菜,心里暗下決心,絕不吃。這是最初。到后來,也麻木了,吃得不亦樂乎,只是殺兔子時仍然不敢看。

  自由經濟開放之后,縣里逐漸興起很多行業,錄像廳,游戲室,圖書攤子,發廊,賣涼粉的,賣水果的,整條街琳瑯滿目。作為號稱小上海的商阜老鎮,獨山人有夜游的基因,晚飯一結束就上街瞎逛去了,老年人散步感嘆盛世,年輕人摸黑談戀愛,小孩滿街追打嬉戲。

  那些夜晚給我的印象是恍惚的,街上人頭濟濟,昏黃的燈光投射出凌亂的光線,一個個人都成了剪影。我在重重疊疊的黑影里面穿梭,象鉆迷宮一樣。撿回來的西瓜皮有些很臟,沾滿泥漿,我們倒在大舅打的大木盆里,水沖兩道,然后用豬鬃刷子刷干凈。

  這樣的生活節奏一直持續到我小學六年級,雖然看起來我的成績問題不大,但父母還是有些莫名的擔心,生怕我考上離家遠的初中,所以不怎么讓我參與家務了。那幾年里,父母的工資漲過兩次,雖然只加了幾塊還是十幾塊,但對緩解壓力起到很大作用。這時候,媽四十出頭,已經戴上了老花鏡,一雙明眸日漸模糊。爸媽除了養豬種菜,偶爾才做一做背帶,媽對花草的酷愛又開始復蘇了,家里一點點種上了上百盆花草。隨時可能要搬動花盆,讓它們躲雨或者曬太陽。每天澆水澆菜,仍舊忙個不停,然而完全是放松的狀態了。

  此后多年里,我們三姐弟一直有個疑問,為何爸媽要這么常年累月地辛勞,想方設法賺錢,生活卻一成不變地窘迫,始終處在艱苦的狀態里,看不到一絲好轉的跡象。按理說,收入應該比很多看似家境優于我們的家庭要高不少。因此我們懷疑這些辛勞是否有收益,或者壓根就沒掙到過錢,賠了力氣白費勁。但我們擔心如果屬實,說出來會讓父母傷心,所以一直把疑問憋在心里。偶爾提及那些熬人的歲月,爸媽微笑說,總比別人那樣去打麻將賭博健康啊,就當鍛煉身體了嘛,你們看這么多年,我們幾乎沒去過醫院,要總是坐著不動,恐怕會坐出病來的。

  這樣的輕描淡寫并不能抹去他們的皺紋,但給那些崢嶸歲月涂上了一層可以回望的色彩。每年春節圍爐團坐,少不得會提起那些艱難的片段,大家唏噓喟嘆一場。我們幾個離家的人,更像是在斷斷續續的回憶里窺探這座小城的歷史,只是父母的生活也在其中,所以我們才會特別地關注而已。隨著生活的好轉,記憶逐漸被時光美化,我們仿佛成了往事的旁觀者,面對曾經的苦難可以輕松淡然地說笑。此后,繼續重復著每年的離別和相聚。

  然而今年的春節,我卻無法平靜。那時候哥姐已經離家,我和媽聊天,說到這個房子有可能要拆遷,媽的眼睛就濕潤了,說:“唉,去年我們才把蓋房的債還完,想清清閑閑度過余生,誰知道又要攤上這樣的事。”

  我吃了一驚:“什么?我們家一直欠債的么?”

  “是啊,總算還完了,一身輕松。”

  “怎么會欠那么多,欠那么久?”

  “我給你算筆帳。那時候你哥你姐在讀書,哥一個月要三十,姐四十,我和你爸工資加起來不到一百,這就去了一大半。不種菜我們吃什么?

  ”外公死的時候,是我和三舅借錢來辦的酒,這多少錢。

  “大舅原來在大修隊,天天扛鐵鎬修鐵路,苦得很啊。我得幫他調到麻尾機務段,對不對。大舅媽在黃后小學,一天來回走多久,你曉得不,四個小時啊,天天腳都是腫的。不幫她調到麻尾,他們怎么生活?沒有我和你爸天天到處找人,能調回來嗎?這錢花的可不是小數目啊。

  ”桂恩嬢民辦老師當不下去了,一點收入都沒有,梅姐麒哥都瘦成猴子了,天天飯都吃不飽,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啊,你說怎么辦,不幫她行嗎?她租房開小賣鋪,還不是我們出錢,那錢都是我去借來給她的。后來桂恩嬢拿房子抵押去做大米生意,被騙得一分錢撈不回來。你能眼睜睜看她一家四口流落街頭啊,上哪要錢,我沒辦法啊,只好去貸款六千,幫她把房子贖回來。現在她死了,這個帳還不是要我們來還。

  “小舅呢,從上隆農場回來也找不到工作,除了種樹什么也不會,怎么辦。我讓他去木匠行學木工,拇指還給鋸了,醫藥費還是你爸送去醫院的。木工干不了啦,只好先幫他開個米糕店,他忙著談戀愛,做不下去了。結婚的錢都是我們湊的。后來又開包子鋪,也是我們家出的錢啊。

  ”還有我們自己蓋房子呢,十幾萬,到處借得焦頭爛額的。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來,還有紅白喜事呢,一家二十三十的,要不是養豬,靠我們那點工資哪里會夠啊。

  “你以為我想賺大錢啊,那是被迫的呀,誰能管你,誰也管不了,只能自己想辦法。我才不想養豬養兔嘞,我和你爸都是喜歡玩的人,但要玩就得餓死。現在好了,誰也不欠,我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惜也玩不動了。”

  我問為什么從來不跟我們說。媽白我一眼說:“你開什么玩笑,你哥你姐都在讀書,我們才不想讓他們分心呢,要是影響學業怎么辦。”

  “那畢業工作了呢,怎么不說。”

  “哎呀,沒必要嘛。你們都有好工作,我們就高興咯,總算把你們養大了,各有各的事業,又何必給你們添麻煩。我和你爸這么多年,什么苦沒吃過,都過來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帳呢,慢慢還,又不是沒能力。現在也不用象以前那么拼命,但每天不干點活啊,渾身不舒服,哈哈,不是說生命在于運動嘛,我們就當玩了,邊玩邊鍛煉身體,好得很嘛。有時候你爸懶了,我還逼他起來跑步嘞。哈哈。”

  媽看我面色凝重,笑話道:“咦!看你個鬼樣子,難道我們身體不好?再說了,我們也不曉得你們賺多少,反正我曉得嘛,我們家都不是賺錢的料,跟你們講也沒用,何必給你們添負擔,你們自己過得好好的,我和你爸就心滿意足嘍。”我當時按捺住,陪媽看完一段戲,跑上樓去流了一下午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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