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元年七月,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斬木為兵、揭竿而起,點燃了反抗暴秦的熊熊烈火。兩個月后,在會稽郡的項羽“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史記·項羽本紀》)。然而這樣一個叱咤風(fēng)云、勇冠三軍的英雄一路凱歌之時,卻在鴻門宴這場暗藏殺機、險象迭出的政治角力中,輸給并不顯山漏水,卻又善用權(quán)謀的劉邦。千百年來,鴻門宴不殺劉邦,項羽幾乎被眾口一詞地批評為“自矜功伐”“剛愎自用”“婦人之仁”“優(yōu)柔寡斷”“目光短淺”“有勇無謀”等等。“鴻門釋劉”僅從結(jié)果上看,似乎是項羽失策,但豈能以成敗論英雄,項羽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放掉劉邦的?為了廓清歷史的真實,本文對《鴻門宴》上項羽的內(nèi)在心理作一探討。
英雄心理之一:誠信守義
項羽出身于楚國項氏望族,他的青少年時代生活在這個宗族社會。上層的貴族文化培養(yǎng)了他誠信守義、知恩圖報、光明磊落的品質(zhì)。譬如他在奪取天下后,凡有恩于項氏家族的人一概得到重用;在楚漢相爭之際,劉邦派侯公勸說項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羽答應(yīng)后,便歸還劉邦的父親和妻子,并帶兵解圍離去。也許有人會指責(zé)項羽的輕信,但正因為項羽的這種信義之舉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中國古代真正的英雄豪杰都是義薄云天之人,如關(guān)云長之義釋曹操就是典型的一例。直到今天,堅守信義仍然是我們中華民族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劉邦自項梁起事,便緊隨項氏集團南征北戰(zhàn),抗擊秦軍。劉邦曾和項羽聯(lián)手攻打城陽、定陶、雍丘、外黃……可謂是經(jīng)過血與火考驗的“戰(zhàn)友”。在項羽看來,劉邦在滅秦戰(zhàn)爭中是有功的;況且,懷王曾與諸侯約定“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盡管滅秦的真正功臣是項羽,但畢竟是劉邦先入咸陽。項羽欲攻劉邦已是背離信義,如今(《鴻門宴》)劉邦前來謝罪,俯首稱臣,若再殺劉邦更是有違良心,這是誠信守義的項羽心理上所不能承受的。再說,在宴會之前項羽曾答應(yīng)叔父項伯,君子一言九鼎,殺劉邦則失信于叔父,這也是項羽心理上不能跨越的一個障礙。同樣緣于這個當(dāng)初的約定,鴻門宴上當(dāng)樊噲以“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官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為理由責(zé)備項羽時,才會有“項王未有以應(yīng)”的尷尬局面。項羽寧可在戰(zhàn)場上與劉邦真刀真槍地拼命,也不愿玩弄這種不仁不義的陰謀。因此,他才對范增的多次暗示“默然不應(yīng)”,并寬容了樊噲的不敬,甚至產(chǎn)生了英雄相惜的情感。明代史論家趙弼在《雪航膚見》中說:“項羽不殺沛公有人君之度……項羽獲太公、呂后三年,無淫殺之心,聞吾翁即若翁之言,即舍太公,則篤于朋友之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這是公正的評價。
英雄心理之二:仁而愛人
在一般人看來,項羽是個性格殘暴、動輒殺人的武將。但項羽殺人有他的原則:他殺的都是阻擋他滅秦興楚的復(fù)仇大業(yè)和冒犯他尊嚴的人。號稱卿子冠軍的宋義奉命救趙,卻徘徊觀望四十余日,使抗秦事業(yè)岌岌可危,于是項羽果斷地殺掉了宋義,排除了進軍的障礙;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秦國降卒“其心不服,至關(guān)中不聽,事必危”(《史記·項羽本紀》)時,便毫不猶豫地下令“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余萬人于新安城南”(《史記·項羽本紀》)。但是,項羽還有至情至性的另一面。如范增對項莊所言“項王為人不忍”(《史記·鴻門宴》),韓信曾對劉邦說:“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史記·淮陰侯列傳》)作為一名橫刀立馬、馳騁疆場的武將,項羽本是性情中人,他不是政客,不會像劉邦那樣惺惺作態(tài)、翻云覆雨,也不會干出劉邦那種讓兩千婦女穿上鎧甲引誘項軍,自己乘機逃脫的卑劣行徑,更不會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像劉邦一樣把親生兒女推下馬車……項羽仁而愛人,敢愛敢恨,因此才會有分食推飲的舉動,才會見傷病者而落淚,才會流傳霸王別姬的千古絕唱。《史記·項羽本紀》中有這樣的記載:“楚漢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zhuǎn)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shù)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雖然他的這種想法未免幼稚,但愛民之心天地可鑒。而鴻門宴上劉邦一無破壞他的大計之行,二無忤逆他的意志之言,劉邦是那么樣“誠惶誠恐”地謝罪,那么樣“誠心誠意”地解釋,項羽有什么理由置他于死地?又怎能下得了手呢?再說劉邦已經(jīng)把自己包裝成道德的完人,親切的戰(zhàn)友,一切滴水不漏,若此時項羽再殺掉劉邦,勢必失去眾多諸侯的信任,勢必影響自己的威望,也沒法向懷王交代。“杯酒釋沛公,殊有君人量。”(清·吳偉業(yè)《下相懷古》)
后代的有識之士對項羽的仁愛是十分推崇的。“休將神圣例英雄,抔土殘碑已不同。埋伏拌當(dāng)韓十面,寬仁宜似舜重瞳。”(清·史恩培《楚霸王墓》)清代著名詩人孫原湘說項羽“無心殺季真仁度,并力除秦是本謀。獨棄關(guān)中酬故將,平分天下與諸侯”(《題仲瞿西楚霸王之墓詩后》)。這些評論,可謂高屋建瓴。
英雄心理之三:高度自信
項羽不殺劉邦是建立在他對自身勇氣和實力充分自信的基礎(chǔ)上的。“君不見當(dāng)年項王之力能拔山,驅(qū)除天下猶轉(zhuǎn)圜。”(宋·曹勛《前有一樽酒》)“項羽提戈來救趙,暴雷驚電連天掃。臣報君仇子報父,殺盡秦兵如殺草。快戰(zhàn)氣盛聲喧呼,諸侯壁上驚魂逋……”(清·鄭板橋《悲項羽》)。鉅鹿大戰(zhàn)中“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史記·項羽本紀》)。這種惟我獨尊、誰與爭鋒的氣勢,撼三軍,動天地。虎狼之秦尚不在他眼里,區(qū)區(qū)劉邦又豈在話下。即使在楚漢戰(zhàn)爭爆發(fā)后,項羽仍有多次消滅劉邦的機會。一次是在彭城之戰(zhàn)中,漢軍大敗。楚軍將劉邦團團圍住,眼看劉邦插翅難逃,誰知“大風(fēng)從西北而起,折木發(fā)屋,揚砂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shù)十騎遁去”(《史記·項羽本紀》)。這一役劉邦雖然僥幸保住了性命,卻差點兒女不保,而太公、呂后則被楚軍生擒。又一次是項羽為救彭城,追劉邦至滎陽,并奪取漢軍供糧通道。雖然劉邦用陳平計離間了項羽與范增,仍被楚軍重重圍困,最后劉邦只有犧牲城內(nèi)兩千女子及將軍紀信,帶數(shù)十騎從城西門悄悄出逃。鴻門宴發(fā)生時,項羽不僅攜巨鹿之戰(zhàn)勝利之威勢,而且與劉邦實力懸殊(“當(dāng)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由此看來,鴻門宴上項羽完全沒有必要采用暗殺的手段來消滅劉邦。如果不是他在其他方面的失策,他完全有能力控制全局,清除劉邦。他的自信心理是有雄厚實力做基礎(chǔ)的,并非妄自尊大。也許,在鴻門宴上放走了劉邦還有政治上的考慮。在項羽看來,至少在當(dāng)時劉邦還算不上是他的對手,再說當(dāng)時秦患未除,他還需要劉邦的配合,如果隨意殺了劉邦會引起諸侯的不滿和恐慌,造成抗秦聯(lián)盟的瓦解。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加上項伯的撮合和劉邦降貴紆尊的登門謝罪,項羽終于放棄剿滅劉邦的打算。應(yīng)當(dāng)說,這不是項羽的妄自尊大,而是他深思熟慮的明智選擇。
朱光潛說:“悲劇人物一般都有非凡的力量,堅強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們常常代表某種力量或理想,并以超人的堅決和毅力把它們堅持到底。”項羽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學(xué)者易中天在《項羽之死》中說:“項羽以前的時代,是一個英雄的時代,也是一個貴族的時代。高貴感和英雄氣質(zhì),是那個時代的精神。這種精神是以虎和豹為象征的。與之相對應(yīng)的,則是犬和羊。孔子的學(xué)生子貢就曾用虎豹和犬羊來比喻兩種不同的人格,并驚嘆于虎豹之可能淪落為犬羊:“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猶犬羊之。”雖然,在孔子師徒看來,虎豹的精神是高貴的,當(dāng)是審美的,它不該被代之以狗的粗鄙和羊的平庸。”項羽之死,似乎預(yù)示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虎和豹的時代結(jié)束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狼和羊的時代。而且,那狼也會退化為狗,走狗。心理決定行動,性格決定命運。項羽堅守自己的人格尊嚴和自己的處事原則,這種人格本色的堅守固然常常使他遭遇苦難,身心受到極大的折磨,甚至是失敗的命運,但項羽活的無怨無悔,從容而高貴。對于項羽在鴻門宴上的所作所為,若站在政治家、軍事家立場上去讀解,就會讀偏;站立在名利場上,同樣讀不透。唯有站在軍人、戰(zhàn)神、精神貴族的層面,才能讀懂項羽。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