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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運游南亭賞析
游南亭
作者:謝靈運
時竟夕澄霽,云歸日西馳。
密林含馀清,遠峰隱半規。
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
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遲。
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垂。
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
逝將侯秋水,息景堰舊崖。
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
賞析
清人方東樹說:“自病起登池上樓,遂游南亭,繼之以赤石帆海,又繼之以登江中孤嶼,皆一時漸歷之境,故此數詩,必合誦之,乃見其一時情事及語言之次第”,是很有見地的。
南亭,據《太平寰宇記》,在溫州城外一里處,詩紀南亭之游,分三個層次·“時竟”以下四句,寫季春某夕,雨過天清,夕日黃昏之澄凈清秀景色。“久痣”以下六句,寫久雨而神思昏瞀,今日偶眺郊野岔路,引動游興,又因所見景色,感知春去而夏來。“戚戚”以下八句,即游而生老病之嘆,歸隱之志。確實,在作詩后三個多月,靈運就掛印買舟,歸返會稽故宅了。
靈運之動歸隱之思,既不如陶潛那樣基于對仕途的厭憎,對人生的悟徹,也就沒有陶潛那種恬淡心境。“久為謝客尋幽憒,細學周顳免興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只,老杜可稱是謝客的隔代知己,“磨憤”,才是此詩的核心,這種心理特點,借游歷出之,也弓I起了謝詩表現手法上不同于陶詩的特點。
首先是盤旋層折的詩歌結構,詩寫幽憤之思,但起筆四句卻先勾勒了一派清澄之景。然后,“久晦”、“旅館”兩句逆筆補出身在謫宦羈旅的處境,時逢久雨陰霾的黃梅,心境正如陷溺于靄霖之中,久已昏昏沉沉的了。于是可見起處所寫偶一眺臨所見的清景之中,實隱含有詩人企圖擺脫煩悶的企望。清景使詩人神思為之一爽,但是潛在的幽憤是如此的難以解脫。
為清景引動,詩人漫步郊垌,其本意當是希望進一步讓大自然澄明的灝氣,為他澡雪精神,但是一路行來,見到淫雨之前澤畔方生方長的蘭草,已經繁茂而向老;而當時僅是一望綠葉的池塘中,荷花也初綻紅紅白白的朵營。這美景在他人或會感到悅目賞心,但對詩人卻適足以勾動其幽憤的潛意識,于是頓生春夏疊代之感,更由“物”移而觸發“人”老之嘆,于是潛在的幽憤轉為強烈的悲歌。藥餌,“藥”當作“樂”,反用《老子》“樂與餌,過客止”之語,當時的聲歌食飲,盡屬虛妄;而真實的唯有那倏焉而來的老病而已。
那末人生應當怎樣才對呢?只有乘即將而來的秋水,歸隱家鄉,這種真正的賞心樂事,恐只有二三知己才能領會吧。那末這賞心樂事的內含究竟為何呢?“秋水”用《莊子·秋水》事,《秋水》篇主旨在于“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返其真”,原來泯去物我,是非的界限,忘掉一切的是非得失,甚至忘掉自己的天賦稟受,皈依自然,才是根本的出路。但是謝客是否真能忘情呢?從此詩的意脈看,這只是一種企望強自從幽憤中掙脫的高言快論;從他的行事看,雖然幾度歸隱,但卻未能如陶潛那樣在自然中終其天年,終于在四十九歲時,吟唱著“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眠”的感憤之句,被砍下了腦袋。
企圖借游程中的自然清景以排解幽憤,而解不去,吟還愁,反將幽憤潛注于景物之中,這種反復曲折的情思,即使謝客的幽憤表現得看似清逸,實則更為深重;又使他詩作的結構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復雜而多層次,奇景迭出,轉轉入深,確實到了“一重一掩皆肺腑”的境地,而他更善于營構,通過頓柬、離合,順逆的安排使諸多的景物移步換形圓融一體。而情思一以貫之。如此詩起首之“時競”(春盡),中腰之“朱明移”,篇末之“秋水”,思緒依節候的順次,虛實相同地展開,卻以“久痞”一聯,“戚戚一一聯作頓束收放,依其感情的變化,出現一幅幅不同色調的畫面,達到情景理交融的境地。王夫之《薹齋詩話》評謝詩,“以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康樂為能取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天矯連蜷,煙云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此評正道出了謝詩以幽憤的情思為內含,運調景物,曲屈以達其意的特點,這與陶潛詩結構之如行云流水大異其趣。
與結構相應,此詩的意象也與陶詩異趣。陶詩語言天成,所構成的詩歌意象較單純而韻味醇厚,而謝詩則“造語極奇險深曲,卻皆穩老而不傷巧。一,其意象層次多雋秀耐咀。試以與此詩前四句景物相近的陶潛《雜詩》二之前四句作一比較,陶詩云:“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這四句每句五字都是一個層次,且三、四承一,二,很自然地勾勒出一個銀輝滿空,啟人遠思的景象。謝詩則不然:“時竟夕澄霽,云歸日西馳。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同樣每句五字:而前二句每句是兩個層次:時竟、夕澄霽;云歸,月西馳。以下三句“含余清”承一句“夕澄霽”;四句“隱半規”則承二句“日西馳”,又分別拈入了密林,遠峰二物,組成了新的景象。前兩句從大背景落墨,富于動態美,后二句更從細部勾勒,近處是密林余清,較遠處是青山落日,則與一、二句共同構成三個大層次的畫面搭配,而“密林”之與“余清”,“遠峰”之與“半規”本身又有各自的層次,再綴以一個“含”字,一個“隱”字,遂在季節交替,晴雨變化,晝夜疊代的動景中釀蘗出一種清澄恬美的靜景來。這層迭的景象正體現了詩人由“昏墊”中蘇生的復雜心境。
與觀察的細密,錘詞的精嚴,選景的密致相應,謝詩語言的又一特色是使用語典的工巧。“澤蘭披徑路”以下四句分用楚辭“皋蘭披徑兮斯路漸”;“芙蓉始發,雜芰荷兮”;“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朱明承夜兮時不見淹”四語,不僅與即目之景相切相符,而且隱含“目極千里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之意,透出歸隱之想,以下更用《莊子》“秋水”之典,既承“朱明”而預示歸期,更如前所析表示要從傷感中超脫達到忘我之精神升華。數典連用,一氣呵成,含義深長,遂使詩歌意象于精致之外更顯出一種典雅的美來。所謂“奇險深曲”,而“穩老不傷巧”,于茲可見一斑。
謝靈運與陶淵明同時開創了中國山水田園詩派。他們的詩風都表現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境界;然而由于二人詩內含的不同,也由于自然觀的不同。文化素養的區別,二人詩的體格卻迥然不同,預示了后世山水田園詩兩種不同的創作途徑。只要把陶潛詩與韋應物《田家》等詩合看,以謝客此詩與柳宗元《南澗中題》等合看,就不難發現不同的傳承關系。清人以劉宋元嘉、唐元和、宋元祐為古典詩歌三個前后相承的丕變階段,是很有見地的,而謝客正為元嘉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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