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范:治官之官越來越多 而治民之官越來越少
古代地方志
今天,我們能從歷史上留下來的舊方志里讀到些什么?舊方志里的所記所載,有多少能為今人所借鑒?讓我們來聽聽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家范的解讀。
了解國情,有現實與歷史兩條途徑,哪一條也不能缺
解放周末:國有史,家有譜,地方有志。相比國史和家譜,地方志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比較陌生的。
王家范:是這樣的。按專業的說法,地方志分新編與舊刊兩種,民國以前的方志統稱為舊方志。地方志起源很早,但歷代遭毀損的情況非常嚴重。現存宋代到民國的府縣地方志,大約10000種左右,清代最多,民國與明代數量相當。另外,明清還有鄉、鎮、村志,以南方居多。
今天,為什么要花大力氣把舊方志好好搜集整理并重刊出版呢?因為把一萬部方志連貫起來,可以讀出的是全國各地幾千年來發展奮斗和社會治理的歷史。2001年起,上海方志辦牽頭,做了一件大好事,把現今上海所轄地域尚存的府縣志舊籍收齊并整理印行,定名《上海府縣舊志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規模宏大。把本地區舊方志全部收齊,這在全國也算是一項創舉。
解放周末:歷史上的地方志,對生活在今天的人們有什么價值?
王家范:如今,由于旅游業以及相關產業鏈的商業需要,地方志中的物質文化、有形文化首先得到了各地政府和商家的青睞,得以開發。但相對于這些物質文化、有形文化,人們對其中的“無形財富”還不夠重視。我說的是,地方志里蘊藏著的那些有關各地社會治理與經濟、文化建設的歷史財富。
解放周末:事實上,“無形財富”里所蘊藏的更具價值意義。
王家范:在中國的發展道路上,外國的現代化經驗對我們不無參考價值,但都不能代替我們自己的創造,因為我們有自己的國情,有獨特的歷史傳統和文化。與此同時,中國有極為豐富的歷史記載,國史、地方志、家譜、書信等,各種形式,長期連續,這在全世界是獨一無二的。了解國情,有現實與歷史兩條途徑,哪一條也不能缺。讀地方志,正是了解國情的一條有效途徑。
為地方說話,反映地方民情民意,這是地方志和國史最大的區別
解放周末:聽說以前的知縣、知府,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讀地方志,是這樣嗎?
王家范:這從方志里就能讀到。歷史上,不少知府、知縣為地方志做的序,文字、書法都挺棒,有文化啊!他們在序里都會講到該地區的歷史淵源,從前有多少方志,保存了多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修了,等等。可見,他們事先都是經過調查研究的。
明清知府、知縣接到任命后,到正式上任至少有一個多月,事前要做許多準備,其中一項便是找到當地的賦稅徭役冊和地方志,這是必須做的“地情”預案。明末清初上海縣人、在衙門做過小吏的姚廷遴,留下了一本記述70年親身經歷的日記,里面記載有這樣一件事:康熙3年正月,府里來專差,要知縣立即派人送去當地賦稅徭役征收冊并府志一部,以便相互核對。府志遍處找不到,只買來一部縣志,估計是萬歷上海縣志,裝訂好交姚氏連夜乘船送達蘇州,由知府轉呈前來考察的江蘇巡撫閱看。
解放周末:為什么他們這么看重地方志?
王家范:以縣志為例,其中有幾個部分非常重要:一、疆域輿地,縣域所領的四至范圍,以及山川河流等地理狀況;二、人口戶丁數,詳細的要落實到各鄉;三、不動產登記,主要是田畝,也包括山地湖蕩等;四、賦稅徭役,以及其他雜稅;五、風俗習慣,概述民間風俗習慣及其變化,提示民風走向中應注意的陋弊。總體上看,民國以前,各級地方官最重要的工作是征收賦稅,其次才是治安和教育。考核一個地方官的硬性指標,就是財政上繳指標有沒有完成;如果屢屢沒有完成,就要革職或者降級調離。所以地方官到任,首先必須清楚所管轄的區域內有多少土地、要交多少賦稅、地方執行的規則怎樣。
解放周末:地方志和官修國史又有哪些不同?
王家范:其一,修志方式不同。修地方志一般由地方長官負責牽頭,財政上地方政府最多也只撥很少一筆錢,絕大部分是靠地方募捐,有的地方官自己也會拿出一些俸祿來,招聘當地的知名文人進行修志。這與官修國史有很大的不同。
其二,內容不同。比如天啟《海鹽縣圖經》,主編胡震亨曾在別的地方當過縣官,回到家鄉海鹽后主修地方志。這本地方志專設有“食貨篇”兩卷,對當地賦役及其歷次改革,記載得非常詳細。要知道,當時中央政府只管確定財賦征收原則以及需交納的總量,不管情況發生多大變化,這原則與總量輕易是不變的。于是,地方政府必須想出許多“變通”辦法,才能艱難地保證任務的完成。胡氏把地方政府為此備嘗酸甜苦辣的財稅改革的滋味,寫得入木三分,使后人對地方基層執行的艱困有了感性的認識。像這樣的內容一般不會出現在國史里。
再如崇禎《松江府志》,總纂為知府方岳貢,主編為陳繼儒。方氏耿直有血性;陳氏則為松江文儒界領袖,人望極高。方氏的序文很特別,徑直寫道:“松(府)賦煩役重,征者、編者(編者注:收稅和編稅冊的)不能去其太甚,且或甚之。中人之產,一經踐更(編者注:交稅服役),身非我有,遑問田產?”為士民生計之難大嘆苦經,既揭露吏胥衙役吃里扒外的可惡,也委婉訴說中央與地方分成不合理,松江府財稅負擔過重。陳氏則在賦役篇之首,擺事實,講道理,細述并解析松江府賦役是如何愈后愈重的'歷史沿革。這些在國史中都是見不到的。
所以,在我看來,地方志最大的特點就是為地方說話,反映地方民情民意,這是和國史最大的區別。
呈現出一幅鮮活生動的社會生活全景圖
解放周末:歷史上修地方志的過程一般是怎樣的?
王家范:地方志的編撰不是一兩年的事,最短的也需要三五年,像黃炎培主纂的《川沙縣志》,從民國2年(1913年)起始編纂,一直到民國25年(1936年)完成,整整編了20多年。
這本《川沙縣志》的序言中這樣寫道:“修志者,地方之事也,志久失修,疆域、戶口、田賦、學校諸要政,代遠年湮,見聞舛誤,恥莫大焉。”可見,修志是地方上的一件大事。一般有能力、有文化、有志向的縣官,覺得本縣方志有幾十年時間未修了,世相變遷那么多,就會下決心組織修志。而具體主持修志的,皆為當地公認的著名人士、社會賢達,比如黃炎培時任江蘇省教育局局長,雖公務繁忙,但他欣然出任《川沙縣志》主纂之職,并親身參與田野調查。
解放周末:當年的田野調查是如何展開的?
王家范:據統計,在這本《川沙縣志》的前言部分,共收錄了62名采訪員的名單,他們實地走遍了川沙縣城和所有鄉村進行調查。比如,民國18年4月27日,黃炎培在川沙縣調查后親筆寫下的實錄:“大都夫婦兩人,三個幼童幫助,可種10畝田,但農忙時,仍須雇工。工資每天0.4元,飯須優待,又是0.4元。種棉著重去草,俗名‘捝花’,有雇工的,也有包工的。大約每畝雇工費,至少須以3元計,種稻灌水,用腳踏車的漸少,因人工太貴。大多用牛車,牛每頭約100元,食料如棉餅、稻草,年約30元,牛車、船只及一切器具,約130元,常年修理抹油,約又須20元。不養牛的農家,如有田10畝,4~5畝棉花,尚可自種。5畝種稻,必須分種于養牛人家。”
就是通過這樣挨家挨戶的調查,黃炎培最后得出結論:“測量所及有61戶,共田971畝,農民一年凈得收入共9969元……照以上收益統計,每畝平均僅得10元有零,則八口之家,給他10畝田,亦且不能過活。”
其調查之精之細,不得不讓人由衷欽佩。這本《川沙縣志》中,還加入了道路交通、工業、電氣事業、衛生、慈善、司法等全新內容,面面俱到,呈現出一幅鮮活生動的社會生活全景圖。
除方志外,也可以找些“官箴書”來讀讀,都是古來的經驗之談啊。
解放周末:讀舊方志,還會發現其有較大篇幅是為好官、清官立傳的。
王家范:各種地方志的體例大多類似,但在分類、篇目的標題和內容上有各顯神通的余地,少數的還別出心裁,在個性化創造方面很是出彩。總體上地方志主要分兩大類,除各類專門“志”之外,就是人物“傳”,這其中包括為好官、清官立傳。
這里,我想特別說說知縣。一縣之長,“七品芝麻官”,現在的人不怎么看得上,但古代卻不是這么看的。從皇帝、宰相、尚書到鄉賢、文人,他們說的比較一致的是:若縣令做得好,縣縣如此,定邦安民,天下何愁不治?從中央到地方,官員一大堆,不勝其多,只有知縣才是真正的“親民之官”,直接面對老百姓。因此,在地方志中,對做過好事、辦過實事的縣令,都毫不吝嗇地予以表彰,有的還立祠堂紀念。這么做,意圖十分明顯:希望后任知縣“發揚傳統”,做個好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解放周末:樹立榜樣,激勵來者,地方志還承擔了正面引導的作用。
王家范:是的。美國史學家史景遷寫過一本故事體史書《王氏之死》,說的是康熙初年山東郯城縣令黃六鴻在任時發生的故事。王氏是農民任洪的妻子。她可能因忍受不了生活的貧困,離家出走,后又突然歸來。任洪既惱怒妻子,又懷疑鄰居高某引誘王氏,就殺妻移栽,誣告高某為奸夫。幸好黃六鴻精明強干,發現種種破綻,成功偵破此案,避免了一件可能發生的冤假錯案。據此案,他還引申出一條法律倫理,意思說,如果證據不足,千萬不可搞嚴刑逼供,更不能容忍輕易判人死罪。當然,黃六鴻的政績不止于此,對此在乾隆《郯城縣志》里有詳細記載。可見,這位在立功立言上作為超群的縣官,就是靠地方志得以青史留名;乃至350多年后,連美國史學家也對其贊嘆不已。
解放周末:“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一名有政績的縣令,能斷案還是遠遠不夠的。
王家范:審案確是縣官的日常工作,但也只是其中一項。全縣的事情,千頭萬緒,事事須由縣官做主,不勝其煩。從宋元明開始,過來人為準備做官寫的“任職指南”(編者注:統稱“官箴書”)逐漸多了起來,大概就是看準了這個市場需求。例如《初仕要覽》《州縣須知》《牧令須知》之類,從京城候選直寫到卸任交差,事無巨細,逐一交代,很是實用。建議現在做官的,除方志外,也可以找些“官箴書”來讀讀,都是古來的經驗之談啊!
凡有思想高度的“官箴書”,在交代所有事務之前或之后,則必強調縣官的好與不好,辦事干練有成效固然重要,但人品端莊,有一顆仁愛之心,更是根本的根本。
肅貪倡廉,還是應該建立有長效機制的制度保障。古人在這方面做得并不成功
解放周末:從地方志看歷史上的官場體制,您認為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王家范:中國古代的官制,呈倒金字塔形,上大下小,縣一級的行政設置極為簡陋。從秦漢到明清,官制的演變,最大的弊病,歷史學家呂思勉曾一針見血說過:治官之官越來越多,而治民之官越來越少。直到明清,縣衙門正式有俸祿編制的官吏也不過十來人。事務繁多,又不肯放手讓基層自治,這就逼得縣府只能大量添設編外人員。以乾隆《吳江縣志》為例,我曾經通過其財政收支細則作過統計,發現編外人員有所謂“選役、編役、長役、賦役”四大類,總計竟達10000余人。過去有人拿古代縣政府與現在的縣政府比較,說古代縣政府如何精簡,顯然這是沒有好好通過方志去做具體調查分析,不了解真實情況的錯誤結論。
地方官府既要完成特定向中央交納財稅的任務,維持好社會治安,又不容許挪用國家財稅,生出地方債務。因此,官府給予編外人員的生活補貼極微,以致他們只能靠“灰色收入”來夯實生計。造成的現象是,貪官跟這些人里通外合,清官打擊吃里扒外的惡行。但再怎么打擊,事務究竟是精簡不了的,無奈只能不斷換人,卻不過是故態復萌。因此,不少方志的編者在序言或篇首引言里,屢屢感嘆“扶得東來西又倒,何日方能除惡務盡”?
解放周末:如何肅貪倡廉,從舊方志中可以讀到什么值得借鑒的經驗或教訓?
王家范:曾經有人問過我,方志里有沒有專設“貪官”一欄?這是不可能有的。但講述清官事跡,實際已經將貪官作為反襯,這是中國特有的春秋筆法。另外,在卷末“雜聞”或“佚事”里,有時也通過民眾受害的一些故事,曲折反映出官吏的貪腐情況。
被康熙帝親諭“天下廉吏第一”的于成龍,其反貪禁腐的事跡,乾隆以來的蘇松府、縣志,莫不做突出報道。《松江府志》“名宦傳”稱于任上“貪墨吏望風解綬(編者注:解下印綬),豪猾遷徙境外,奢侈僭逾者亦皆斂戢(編者注:收斂)。”姚廷遴是親眼見過于成龍的,在他的日記里曾經提到,被于成龍抓的江南江西兩省的貪腐知縣官就有20余人,青浦縣官也在內。
但在于氏去世十多年后,上海縣就又出了一個極惡的貪官陳善。姚氏在康熙32年到35年的日記里,用了不少篇幅記述其貪贓枉法的惡行,稱其“貪酷無比,上海百姓不意又遭此惡劫”。
康熙35年,上海各鄉遭受嚴重風災,災饑民萬人。陳善不僅不加以有效賑濟,還嚴酷逼令百姓限時交足錢糧,動輒施刑。12月初,“有人將陳知縣劣跡貼到蘇州、松江,府城、省城遍地俱有。”次年5月,民變最終爆發,憤怒的民眾擁進(陳縣)私宅門外,大罵盡暢,然后一齊涌進他用貪贓買進、大加擴建的花園別墅,放火焚燒。陳氏別墅極盡豪華,金銀財寶、書畫古董玩器無數,燒至第二天下午,火猶未息。
歷史告訴我們,靠清官整治貪官,老百姓當然是拍手叫好,但若是光靠苛察,可以起到威懾作用,使貪腐行為收斂一時,卻保不住長久。所以說,肅貪倡廉,還是應該建立有長效機制的制度保障。古人在這方面做得并不成功。我相信今人有更高的智慧,一定會比古人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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